點點心靈 ✐2008-03-01


悲歡交集的鏤金歲月(七)

一籃破損的舊夢

湮瀅

 

  在我書桌對面的書架頂層,擺着一隻深褐色的竹提籃。提籃是圓形的,分上下兩層,用細竹片編成。每一層的上下,各有一條深色波形的圖案;竹籃兩旁,有兩條鐫刻了細花紋的扁柱,扁柱彎伸到上端,連成一條平直的把手。在扁柱的上端,有一塊長方形的地方,原來是用以書寫我家堂號的。我老家扁上的堂號為“存性堂”,本來這條扁柱的長方形空格上,便寫了這三個字,但後來卻被磨掉了。據說是在文革破四舊的年代裏,竹籃上寫了堂號,便被認定代表了一種舊的文化,要毀掉。為了要保存這個竹籃不被焚毀,家人便將堂號磨掉,使它保存下來。我在1987年,首次回到故鄉時,家人告訴我,這是唯一劫餘倖存的東西了,要我帶走留作紀念。
  如今我便將這劫後僅存的竹籃擺在書架頂上,一抬頭便能看到它,而每次看它時,便會再一次揭開歷史創痛的傷疤。據家人回憶當時的情景,凡一切能連上“舊”的東西,都要毀去。我家中原有許多藏書;其中有大量的善本,也收藏了許多五四時代的新文藝圖書,還有由第一期開始的甲寅雜誌,以及林語堂編的宇宙風人間世等雜誌。有的裝在木箱裏,有的陳列在湘妃竹製的書架上。我仍記得每逢夏日,都要將這些藏書搬到院中去曝曬。我便會將一條濕毛巾頂在頭上,全神貫注地去翻閱古書中的插圖繡像,樂在其中,而興致盎然。這些藏書,後來不論新,舊都遭了劫,全數焚毀,片紙無存。當時,連裝拂塵與字畫的瓷缸都拿出去砸了。鄰居有人養了一缸金魚,據說也是四舊,便抬出去在街角上摔破,眼看着缸中的金魚在地上翻滾死去,口中還要唸着毛語錄,好像要讓舊文化往生,為新文革催生。這樣才能免於被批鬥的命運。
  這隻提籃裏裝了些甚麼,我已不太記得,似乎有我收集的一些貝殼。那是由許多不同海灘上撿來的,有的是來自台北金山的海灘,有的來自屏東墾丁的海邊,還有的是收自青島的第三海水浴場,也有些是從塞浦路斯的尼可西亞海邊撿來的。
  另外似乎還有一袋故鄉膠州的泥土吧,是我第一次回到故鄉時,迫切地想再回去看看我兒時的故居,但卻看到一些陌生的建築,我的故居已片瓦無存了。後來我便無奈地想收集一把泥土帶回來作紀念,但環顧周遭,所見只有一堆堆垃圾,卻找不到一小撮淨土。我只好走到兒時就讀的“瑞華小學”附近,一處叫“小校場”的體育場,才勉強挖了一把黃土回來。將其放進這竹籃中,置之高閣,算一算,也有近二十年了。
  我不知道這隻舊竹籃日後的命運如何,眼前它還擺在那裏。而竹籃中的這把泥土裏,卻深藏着許多我破損的舊夢。
  這隻竹提籃原本是裝吃食的,是一個小型的食盒。記得在老家,是用來裝一些點心的。故鄉著名的“金,銀琵琶梗”,“八寶酥”和“芝麻片”等,都是兒時我最愛吃的珍品。
  人總是懷舊,特別是對那些再也無法挽回的事物。記得故鄉有許多絕佳的滷味小吃與各式糕點,每一想起,總是會讓我猛吞口水。但返回故里時,這些寶貝都不見蹤影。問一問,回答是:“那是些舊社會的東西,早都沒了。”


膠州內城牆

  我故居前面有一條河溝,岸上有幾株老榆樹,剛剛在我家院牆外,每年都會由樹上摘下些榆錢來,用麵粉蒸了吃。河上的那座“雲溪橋”,就在我家門口不遠的地方。對面有一間賣黃酒的酒津,與打鍋餅兼賣雜貨的“于記小舖”,甚至連同街邊南北的兩口水井也都失去了蹤跡。
  由故居往南走再偏東,便是那泓盛開荷花的南壇灣,夏日灣裏的荷香能遠飄至我家院中。而南壇灣不遠處便是那座古老破舊的魯班廟,那是我啟蒙就讀的小學。在一間廟宇的大課堂裏,有好幾個班級,卻分別只由一位楊老師來教。我也在那裏開始用毛筆描紅:“上大人,孔乙己,化三千,七十士,爾小人,應知禮”,文字的筆劃由少到多,用毛筆蘸了墨,在紅底上描上黑字。後來由縣城教育科發來了一些紅布製的“胳臂箍”要學生配戴,上面印着:“誓不與纏足女子結婚”的字樣,當時不知是甚麼意思,後來才知道是倡導女子不要纏足。


結婚新人全家合照

明初結婚之新人裝扮

  魯班廟中有幾棵高大的銀杏樹,秋日會落下滿地的銀杏,在地上腐爛了,大家便撿了拿到小河裏去洗掉果肉,將果仁帶回家去在爐火上燒了吃。數十年後,感覺齒頰仍留餘香。但如今這個荷花灣與那間魯班廟卻已無跡可尋了。
  當我愣愣地站在故鄉的土地上,這些清楚的記憶雖在眼前閃躍,卻又好像褪了色的夢一般,完全逝去了。我所站立的,好像是一個完全陌生的地方,我似乎並不屬於那塊土地,我忽然被貶謫成外鄉人了。
  我家故居這棟用鵝卵石與青磚鋪地的三進瓦房院落,是我魂牽夢縈的地方。那裏是我兒時遊憩的世界,前院的那株紫,白相間的丁香樹,春三月的時節,一大片紫的與白的花朵,像兩朵雲彩罩滿了半個院落,春風將濃郁的花香飄送到中間的院落以及附近的鄰舍。花壇上開滿了芍藥與牡丹。我家那兩株老石榴樹,榴花燃燒似火。而一進大門的那幾竿翠竹,會在粉白的映壁上搖曳生姿。
  春秋佳日,在庭院花壇間栽花苗,捉促織(蟋蟀),在花池樹叢中經營的童趣,與浮生六記中沈三白的童年,頗多相似之處。冬日在炕上圍爐擁衾讀水滸傳,看“豹子頭林沖雪夜尋仇”。而我家的那隻老花貓,就蜷臥在爐旁瞇着眼打着呼嚕…。
  小時候背書包去上學,一走出街西頭鑲着“泰山石敢當”刻石的粉壁牆,便是一片綠油油的郊野。走在兩旁長滿了高粱稈的小路旁,經過小木橋時,看到小魚正在清淺的河底悠游,而農家屋頂上升起的炊煙中,一群呢喃的燕子,正緩緩地飛過,遠處徐徐地響起了學校的鐘聲…。
  緊靠學校旁邊的那座巍峨的大禮拜堂,鐘樓的塔尖是縣城最高的地標。教堂中的琴聲與歌聲,伴着我們的書聲,填滿了兒時與少年的歡愉歲月。但後來那座大教堂呢?何以竟無聲無息地消失了…。
  記得唸中學時,晌午休息的一段時間,大家熱中到“沙灘”去聽說書,那裏有一個說平辭的,說三俠劍雍正劍俠圖。當時大家都迷上了這個說書人的風采,他手中的折扇骨,可當十八般兵器使用,一揮一點之間,架勢十足。他的聲音略帶沙啞,但魅力無窮;能吸引全場數十人的目光與耳朵。大家的心神呼吸都隨着他聲音的抑揚頓挫而起伏上下,人們都被他出色的表演所吸引,兩腳釘牢在地一動不動。說到精采處,讓人凝神屏息,心中的情緒都隨着他口中的情節而變化。我們明知道上課的時間快到了,仍不肯離去,一定要聽到他“下回分解”時,才拔腿飛奔,而上課的鈴聲卻早已響過…。
  自那年倉皇揮別故鄉,四十三年後,我拖着疲憊的身子返鄉時,卻變成一名陌生訪客。而我保留了四十三年的一個完整的夢,也被無情的現實擊碎了。我兒時編織的那些美夢,一一幻滅。我踏上了故土,卻被歷史拋棄。眼前的景象,不斷對我的記憶嚴重質疑。我原本是這裏的原住民,是物業的所有者,現在卻變成了一個外來的入侵者,一個窺伺別人家園的怪客。我所列舉在記憶中的東西,都無法在現實中得到印證,並且被現實嚴峻地否決。而歷史卻不願在此刻站出來為我作證,我只能怯怯地,抱歉地離去。我原已維繫了四十三年的美好記憶,竟在一夕間褪色了,折損了,幻滅了。我甚至在諸多質疑的目光中,變成一個捏造故事的說謊者。
  我便這樣載着鄉愁,背着沉冤,離開了我的故鄉。
  如今唯一能為我作證的,怕只有這隻被歲月熏黑的竹籃了。
  在被“故鄉”放逐了若干年之後,我以沉痛的筆觸寫下了“夢斷”:

曾驚醒了“遼西”之夢的黃鶯
今夜又啼破了我的故鄉之旅
剛剛才與故人把盞
別後的悲歡尚不知由何說起
蒸熟的榆錢才由籠中取出
還沒有來得及細嘗這睽別了四十多年的滋味
鳥聲卻又將我拉回萬里之外異鄉
窗外的曙光如一片檸檬
隔着輕紗透進了楚楚地酸澀
我試着嗅一嗅童年窗外的薔薇
但鼻管早已被硝煙與塵土阻斷
在記憶的厚冊裏壓扁了的花瓣
也已在湮遠的寒夢中褪盡了顏色
邯鄲的黃梁尚在爐火中滾動
我故居的庭院卻已化成了一片灰燼

本文選自作者自傳悲歡交集的鏤金歲月
台北:道聲出版社
(10641台北市杭州南路二段15號,電話:(02)23938583)
(書介及出版社資訊:http://www.taosheng.com.tw/bookfiles-04D/bookfiles-04D011.ht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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