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莊的智慧三則
莊子的想像力很高,如果生在今天,寫科幻小說,可能會成名;不過,他着意以故事諷世。他的理想是返於自然,他譏諷的對象,就是人的虛偽和愚昧。他假託不同的人物,寓言的目的,不過是表明這個理想。
如果把寓言作歷史來讀,就會相去萬里。所以讀者不必稽考書中的人與事,甚至無需太着意於莊子其人誰何,只要着意於莊子其書的思想。
林語堂說過:初讀莊子,你會以其為很可笑;再讀下去,就會以從前以為可笑才是可笑(大意如此)的是智者之言。其實,該如此讀寓言。
莊子“逍遙遊”所說的鯤鵬變化,“摶扶搖而上者九萬里”,沒有誰會認真當作飛翔紀錄,成為外太空旅行的先驅;更沒聽說有誰以為那是“進化論”的預言。
“盜跖”第二十九,明顯是莊子闢枉去偽的論辯。
柳下季早於孔子約百年,焉得為友?只是作為二人性型相似,可以朋比並舉。同樣的,盜跖,不知何時人,有人以為是在黃帝時的人物,果如此,更遠早於柳下季,不可能是他的弟弟。如此說,是“為人兄者必能教其弟”的先設條件。柳下季不能必成,孔子也將碰壁。
至於孔子隨行的門徒,莊子特書“顏回為御”。不僅顏回恐怕沒有駕車的專長,而且在時間上也故佈疑陣。
“盜跖”在談話中,提到孔子好話誘騙子路,在其門下註冊受教,又說:“子路欲殺衛君,而事不成,身菹於衛東門之上。”這是說,以子路在衛國參與蒯瞶政變,被菹醢慘死,即斬為肉醬,證明孔子教育的失敗。此事應該遠在顏淵早逝之後。
莊子成書的時候,去孔子和其弟子的時代不遠,讀者應該記得這些史實,必然意識到作者這樣把歷史人物胡扯在一起,不能認真看待。如果今天的人,就像今天有人寫希特勒與聖方濟對話,指責他愛不如恨,能夠當作歷史嗎?
不過,莊子的作者,不是混亂史實,而是以不同的人物範型為代表。
“盜跖”篇的主要思想,是指出教育並不能改變人性,輔導的結果,是無濟於事。
莊子裏所說的“孔子”,是一個“矯言偽行,以迷惑天下之主,而欲求富貴”的偽君子範型;如此人物,而圖教育別人,以圖輔導別人,其失敗是必然的。在這裏,沒必要去想孔子其人是這樣,只能當作對“儒者”的描述,是假冒為善打孔子招牌的人,心勞力絀的失敗紀錄。
對於人性的看法,莊子沒有像荀子那樣主張“性惡”,所以要繩之以法;也沒有像孟子主張“性善”,以為教育能改變人性,至於至善,像西方啟蒙時代的樂觀。莊子和老子,認為應該歸向自然,返璞歸真。因此,他藉老子的口,說出“衛生”之道,也就是不爭,不執,不偏,不為,是常人之道,不是“至人”,但應該能夠保守如此“赤子”的心性。在莊子“庚桑楚”篇中這樣教導:
兒子終日嗥而嗌不嗄,和之至也。終日握而手不掜,共其德也。終日視而目不瞚,偏不在外也。行不知所之,居不知所為,與物委蛇,而同其波,是衛生之經已。
嬰孩與成人的差別,是那個保持自然。整天號叫,喉嚨不會沙啞;整天握物而不緊持,手不會拘繭;整天張目看,眼不常轉眨;出門不辨識方向,在家不營役勞作,信手玩物,而不為物累。這是“衛生”的概要。在此之外,莊子還說了十日澡德潔塵等步驟,作為更進的條件,使人覺得返回自然的重要。
莊子的“兒子”一語,略可比於主耶穌所說“回轉成小孩子樣式”;不過,主所說的,是進入天國的過程,而不是目的。天國,才是要達到的目的。在天國裏,神是我們的天父,“因為凡被神的靈引導的,都是神的兒子。…聖靈與我們的心,同證我們是神的兒女…就是神的後嗣,和基督同作後嗣…”(羅馬書8:14-17)這更進一步,由悔改和生命的更新,而得承受基業。這是神的恩典,不在乎人一己的努力。
莊子的自然,同老子的謙虛,正是“誠”的開始,是莊子的智慧。
其寓言中,不僅有人物,也有動物,更有的名字,是觀念或情況的代表。如“知北遊”中的“知”與“無為”“狂屈”,都用為人名,這種方法,就有些像中世紀基督教“道德劇”了。
亞理士多德(Aristotle, 384-322 BCE)承受柏拉圖(Plato, 428/427 - 348/347 BCE)的理論,以“範型”重於實體。因此,他認為戲劇(文藝)比歷史更要緊。因為歷史人物,只是個體;文藝作品中的人,是一個類型,是許多人共同的代表。
南榮趎的同路人
老子曰:“子自楚之所來乎?”
南榮趎曰:“唯。”
老子曰:“子何與人俱來之眾也!”
南榮趎懼然顧其後。
老子曰:“子不知吾所謂乎?”
南榮趎俯而慚,仰而歎曰:“今者吾忘吾答,因失吾問。”
(莊子.庚桑楚 第二十三)
老子的弟子庚桑楚,要教訓南榮趎葆身利世之道,為自己智慧所限,不能盡暢其言,指引他去見老子。
老子一見南榮趎,仿佛給他當頭棒喝,問他為甚帶許多人來。南榮趎不知所指,回身看後面有些甚麼人。老子認為他入學考試即不及格;南榮趎慚愧的承認,自己沒想到老子所指的,是許多龐雜的傳統和成見,成為思想上的包袱,偶像。這正如培根(Francis Bacon, 1561-1626)所說的,攔阻學識進步的“偶像”。有部族的偶像,洞穴的偶像,市場的偶像,和戲台的偶像,都必須除去。
培根所說的,是在知識論方面。於老莊而言,知識論與倫理學,並沒有明顯的區分。
不過,我們不能以為“傳統”一概是錯誤的,在使徒書信中,有時把同一字用作“教訓”(帖撒羅尼迦後書2:15, 3:6)。而標新立異的論說,並不保證是好的。使徒彼得的書信寫道:“你們雖然曉得這些事,並且在你們已有的真道上堅固,我卻要將這些事常常提醒你們。”(彼得後書1:12)“這些事”成為老生常談,但不失其為重要真理。
一位有名的雄辯家,很多人慕名遠來,不惜重金,但求能列門牆;其中一個說:“為已經學過些時間了。”老師說:“那得加倍收費,因為得花多時間,讓你把那些無益有害的舊東西吐出來!”
老子啟發南榮趎的,是“洗腦”工夫的重要。今天的人因為受政治運動的影響,很難對洗腦有着強大印象。其實,思想上的滌蕩瑕垢,是很為重要的。聖經說:“你們既除去一切的惡毒,詭詐,並假善,嫉妒,和一切毀謗的話,就要愛慕那純淨的靈奶,像才生的嬰孩愛慕奶一樣,叫你們因此漸長,以致得救。”(彼得前書2:1,2)這裏所說的,顯然是污穢敗壞的,明顯必須革除;但還有一些陳腐的觀念,成見,必須得洗腦,否則必為所累。
據說,有個職業教琴的人。沒有學過的素手或孩子,收費較低;有似乎有相當成就的人來學,收費就高很多。原因何在?是要先把“成手”的壞習慣去掉,變成一張白紙,從新開始,那是很困難的事。
謙卑像小孩子
老子特別注重謙卑。“守雌”,“為谷”,“貴柔”,都不外是謙卑的表現。(第二十八章)
“自知者明”,“自勝者強”,“知足者富”(第三十三章)
“天下之至柔,馳騁天下之至堅。”(第四十三章)
謙卑不是俯仰由人,隨波逐流。在所有老莊典籍記載的老子談話中,所表現的都是統攝全局的氣勢,沒有例外。
早年在中國出土了“孔子見老子”壁雕。據報道,畫面分二部分。其一呈現二人距離較遠,孔子恭敬執禮,老子顧盼側首,神態肅然。其二則似是近坐歡談。
老子是東周第一智者,主任國史館館長件掌資料檔案。據考:孔子一生曾至少四次或更多次向老子請教,早者不過二十歲,遲者在五十以後;二圖並不確定是同一次造訪,前倨後恭。惟可說明在學習過程中,知識使人謙卑;前圖似足說明老子說話的神情:“去爾之色態與淫志,驕氣與多欲,是皆無益於子之身。”但誰都不能保證,有一藥而癒的結果。謙卑,是一種長期的學習進程。
孔子問禮於老聃圖,有好幾種,大多是根據史書記載,所表現的,顯有不同的年齡知識階段,說明至少有四次訪談。其中有一幅圖畫,二位大師中間,有個孩子在戲耍,有人推斷為“仲尼師項橐”;可見孔子也從老子領受過“回轉像小孩子”的教訓。
孔子後來有了名氣,有一幫弟子從者,頗似小型政黨。他標榜着要復禮治世,栖栖皇皇,席不暇暖,以為自己甚麼都知道,天下非我不可;連弗耰,佛肸之類的叛亂分子,召夫子入夥,他也不顧倫理原則,熱衷考慮參加,幸有子路阻擋,未成其行,也未玷污其名節。莊子對孔夫子熱中於推行理想,頗不欣賞,譏其像“喪家犬”。不過,莊子的書多寓言,立意重在思想為主,不能全按字面接受為史實。
儒者把孔子當招牌,自然不願承認宮牆九仞的孔子,在任何時候,可能會遜於“聖人”。偏偏老子可不理會那一套,他看出仲尼不甘作老二,為了造益那個年輕人,說出了那番話。現在孔子在地球表面上所有地方,受到人捧,似乎成為“聖而時髦者”且不去說它,就是以後的儒者,一般連孔子一成智慧都沒有的現代人,遇到一名過時的老傢伙,如此指着鼻子訓斥,也不會高興得來。孔子卻能夠謙卑受教,還說老子的好話;一般說來,“債主從不會是欠債者眼中的英雄”,受益者每轉來咬施惠的手;但孔子一生從不敢說老子壞話。這難得的氣度,即使今天不是聖人,將來還會不得給君王弄去吃冷豬肉!
耶穌對世人仁慈的呼召:“凡勞苦擔重擔的人,可以到我這裏來,我就使你們得安息。我心裏柔和謙卑,你們當負我的軛,學我的樣式,這樣你們心裏就必得享安息。”(馬太福音11:28,29)這不僅是出自一位偉大教師的教導,更是作出榜樣。我們最難以想像的是,全智,全能的至高神,完全沒有進步的可能,怎麼個謙卑法!
原來富有宇宙萬物的主宰,會捨棄,倒空。“你們知道我們主耶穌基督的恩典:祂本來富足,卻為你們成了貧窮,叫你們因祂的貧窮,可以成為富足。”(哥林多後書8:9)萬有的主,成為一無所有,真是謙卑的極致,這就是恩典,是無與倫比的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