殘陽如血
-見證故事
六月,在緬尼托巴(Manitoba)紅岩度假營地,太陽落山的時候就可以看到這樣的情景,西天的雲彩被落日點燃,漫天都被燒着了一般,那如火的紅色倒映在平靜的湖面之上,在夜幕之下顯得格外的深沉,呈現出半湖的血色。這景色使我想起十八歲時探望我下鄉插隊的同學時所見到的情景,那是湖北棗陽一帶的農村,天似乎也是這樣的天,雲似乎也是這樣的雲,湖水似乎也是這樣的湖水,每每看到這景色,難免引發我一直埋藏在心田裏的那段記憶。
一 他是我的同學
我去探望的同學名叫周江,我們中學的時候就在一起。他有個奇怪的綽號“馬角”。一聽到這個稱呼就引發了我對他的興趣,“馬怎麼會有角呢?”我百思不得其解,一定是因為他有甚麼獨特的地方。他的確非常獨特,這個獨特明顯地表現在他的外表之上。現在想起來,他長得就像猶太人,長長的馬臉,深深的眼窩,一對漆黑明亮的眼睛;他的瞳孔真的是黑色的,給人一種深不可測的感覺。
我是上初中的時候認識他的。說不上來我們是甚麼時候成為了朋友,一直以來,我身邊有事無事常常湊在一齊的同學之中從來沒有他;但當我遇到甚麼麻煩,需要有人撐腰的時候,總有他在我左右,不知不覺我們就成了不常在一起的最好朋友。我是我們家最小的兒子,從小受父母嬌慣;再加上在文化大革命那個年代,我的家庭出生不好,常常被人欺負,有他作為朋友,周圍的人也多了一些對我的尊重。其實,他並不凶狠,但他天然有一種被人欣賞和尊重的特質,這個特質也深深地影響了我!
進入中學之後,因為我在文藝方面的天賦,竟然成了學校裏的活躍分子,加入了紅衛兵,進入了文藝宣傳隊和美工隊,還經常參加一些紅衛兵的“革命”活動。幾乎每個週末晚上都有學校以外的外勤任務。外勤任務是一個肥差,每次晚上行動之後都有夜宵,或是一碗牛肉麵,一碗肉丸麵,這在當時的那個年代,這夜宵帶來的營養和快感,今天的山珍海味怎能比擬?所以,有時,我會拉着周江一起去。
有一次的外勤任務,是動員一位高中畢業兩年多還沒有下放農村的學長立即奔赴農村。那個週六的下午,我們來到他的家裏。這位學長知道我們要來,一大早就躲出去了,只有他的母親,一個獨自把兒子哺養大的寡婦在家應付我們。我們大家七言八舌地向這位沒有文化的婦人展開“革命攻勢”,逼着她承認自己“反黨反毛主席指示”的言行,送她兒子到農村。幸虧她沒有文化,否則一定會被我們像瘋狗一樣用“革命”言語咬人的少男少女們逼瘋。不管我們說甚麼,那母親都在那裏抹眼淚,最後被我們逼急了,她沿床邊站起來,滿臉哀求地對我們說:
“我是一個沒有文化的寡婦,你們把我逼死了也就死了算了;可我的兒子是個老實巴交的孤兒,兔子逼急了也會咬人,你們要把他逼急了,那不就是要他的命了嗎?你們放了他吧⋯”
誰都聽得出來,她是在嗚咽,可我們這一般鐵石心腸的少年人根本不為之所動,依然在那裏胡說八道,鬼話連篇。周江一直和我站在一起,聽到了那母親的一席話,他有些站不住了,抓了一把我的衣袖,無聲地把我拽出房間。
“我們走!”他幾乎是帶着命令的口吻對我說,
“為甚麼?”我不明白他的意思,
“這簡直就是缺德!”
他推着我的肩膀,強行逼着我離開。他很少這樣生氣,我只好順從,一路上我也憋着氣,一直都沒有問他為甚麼。
為甚麼?不久,幾乎同樣的境況臨到我自己的家。我父母被列為強制下放的對象,我母親為了我的學業和前途,一個人扛起頑抗到底的使命,堅決不下農村。從此,我家裏面從早到晚都像有人到我家上班一樣坐滿了人。用我們用慣了的陳言舊詞威脅我的母親,逼着她就範。母親過去是國民政府裏的幹部,經過的事多,不管你用甚麼革命的話語批判她,她總是笑臉相迎,為他們端茶倒水。母親為了不讓我父親受羞辱,不讓我受委屈,每天早早地把我打發出去,囑咐我們夜深了才能回來。我從家裏出去,周江就進了我的家門,替我在家裏陪着我的母親,有時他會以他獨特的幽默像大人一樣與那些帶着紅袖章的人周旋,引得那些人開懷大笑,為我的母親解圍!那時他也只不過是一個比我大一歲的十五歲的青少年,成熟而有擔待。從那個時候開始,我母親就時常念叨他的名字!
我一直為他“馬角”的綽號好奇。
有一天我問他:“周江,怎麼人家都叫你馬角呢?馬怎麼會有角,這到底是甚麼意思呀?”
他悄悄地對我說:“我告訴了你,你千萬別告訴別人。大家叫我馬角,其實不是馬角,是馬可。馬可是我父親為我起的小名,從我小的時候他就一直這麼稱呼我。我父母都是衡陽以南的湖南人,發音與我們這裏有很大的不同,大家都聽成了馬角。我小時候的鄰居們覺得這個名字很好玩,一起哄,就成了我的渾名。”
“那馬可是甚麼意思呢?”
“馬可好像是聖經中一個耶穌基督門徒的名字。我父親是一個虔誠的基督徒,他給我們兄弟姊妹四人各起了一個類似的名字。”
“你也是一個基督徒?”我更好奇了,
“我不懂,當然也不是!”
雖然他說他不是基督徒,基督徒這三個字卻還是給了我一種莫名的神聖感,我說不清為甚麼!
二 他是我的兄長
高中畢業,我因病可以留在城市不下農村,周江自願報名上山下鄉,是第一批敲鑼打鼓送走的知識青年。學校的大操場有幾輛汽車停在那裏, 我記得當時周江的父母,還有我的母親都在那裏,兩個母親一左一右在整裝待發的周江耳邊嘮嘮叨叨,而我一直站在他們身旁說不出來一句當說的話。汽車終於開動了,大家都跟着汽車跑,我沒有追車,靜靜地站在原來的地方向周江,向那一車車我曾經的同學和朋友揮手,直到汽車拐出校門。校園裏車走人散,一下子安靜下來。我獨自徘徊在校園的操場,坐在用水泥砌成的乒乓球枱上,心中滿了悵然若失的感覺。此刻,該輪到我告別的時候了,我環視一圈整個校園,浮現出眾多老師與同學的身影,輕輕地向他們揮手,走出了校園就告別了那曾屬於我青澀的青春,也告別了你—周江,曾經朝夕相伴的親愛朋友⋯到如今,我還記得當年的心情。
說好了要來信的,等了差不多兩個月終於接到了周江的來信,這是我收到他的第一封,也是我人生中收到的第一封屬於我自己的信。興奮地拆開信封,一張五元的鈔票從信箋中滑落下來,我慎重地把它在桌面上攤開,揣摩着他把這五元錢裝進信封時的情景。當時一個年輕人正常的工資僅僅不到區區三十多元,他下放農村不僅自己不能掙錢,還得要向家庭伸手,他是從哪裏省下這麼大一筆資財,並把它寄給了我?
這五塊錢足夠我來去棗陽的長途汽車車票。寫信告知周江我要抵達的時間,坐了幾乎一整天的汽車,走了兩三里的路,來到公社辦公所在地,他也步行幾公里在公社辦公室門前等我。我們走進他所在的知青點的時候,太陽已落山,泛起滿天的紅雲,一群十八九歲的知青從稻草鋪頂的草棚子中跑出來,擁着我走進他們為我預備好的晚宴。所謂晚宴,其實就是一碗漂着兩條小魚的鷄蛋湯,和一大碗新鮮的水煮白菜,一小碗咸蘿蔔。其實,對於我來說,吃得最香的還是那存放不到一年的新米用灶燒出來的飯。說他們是“知青”,因為在我的眼裏,他們用不到半年的時間全然洗去了學生時代清純,他們用嚎叫的聲音說話,用誇張的聲音大笑,滿口的淫詞穢語,難以掩飾他們內在極力隱藏的頹廢,無聊和空虛。
一大早,大家準備出工的時候,看見管伙食的林丹丹坐在水桶上發呆。有人想跟她開玩笑逗她,她把扁擔往地上一甩,非常憤怒地用手上的勺子指着正準備出鬥大家,
“你們說,誰偷吃了我昨晚剛炒的黃豆子?你們說,是誰吃了?有種的你就站出來!你以為只有你一個人餓肚子是不是,你偷吃了,別人還吃不吃?我們大家都是該死的?”
聽着她這麼一罵,當時我就懵了!因為是這些男知青們為了招待我而偷來大家一起吃的。我不知所措地盯着周江向他求援,不知道該不該向林丹丹坦白。只見周江兩步走到丹丹面前,小聲對她說:“是我偷吃了,我有錢的時候賠給你們。”
“你跟我站開,你算老幾,為別人扛擔子?伙計們,大家都過的不是人過的日子,誰也不能那麼自私,要死大家也得…”林丹丹話還沒有吃完,把勺子一甩,蹬在地上哭起來了。她這一哭把大家的心都哭軟了,我只覺得鼻子發酸,眼圈發熱。我們這情緒剛剛被調起來,林丹丹卻呼的一下站起來,“你們以為我不知道是誰偷吃了,是吧?看在周江的同學的面子上,這次就饒了你們!”她這麼一說,大家和我似的,偷偷地喘了口氣。可林丹丹的話還沒完,
“告訴你們呵,昨天一點鹽全部用來炒豆子了,沒鹽了!”
大家誰也沒有說話,只是默默地往自己口袋裏掏,有人還回房間去拿,這個一角那個五分的,一共湊齊了五毛多錢,交在林丹丹的手上,她接過這些錢,一扭身跑進廚房,扶着門框竟又嗚嗚地哭了起來,這次真的是傷心的哭。這次大家誰也沒有想去勸她,默默地扛着鐵鍬和鋤頭一個個排着隊似的走了。我跟在周江的身後,從他抬起手的動作,我知道他在悄悄地抹眼淚。而我剛才還沒有流出來的眼淚,再也止不住的流下來,為了那一碗晚上偷吃的炒黃豆,為了那大家口袋裏要不容易掏出來的五毛多錢,為了周江在自己艱難困苦的環境之下對我的友愛!
我離開知青點的時候是六月的初夏,臨走的那一個傍晚,我們一起散步,沿着小溪向西走向靠近知青點不遠的那座山。走着走着,太陽落下;走到山前,太陽已全然掉到山的那一邊了。太陽不見了,那血紅的晚霞反而顯得格外的亮麗,她像是被點燃的雲彩,駕着長風衝進那壓頂的黑暗,盡管這樣,她還是不遺餘力的自我焚燒,看那湖面,浮在其上的,正是她犧牲自己時流出的鮮血。
三 他是我的同工
文革之後的改革浪潮洶湧澎湃地沖擊着中國大地,也把我們沖向了四面八方。一沖散了,再連接起來就不那麼容易,我已失去與周江的聯繫有三十多年了。
緬尼托巴紅岩度假村看到的火燒雲,燃燒起我心中存留己久的渴望,不久我就回到了我闊別多年的故土。
久違的故里,幾乎全部被高樓大廈取代了,還好,周江住過的那個科研所大院依然還在。向鄰居打聽,居然有老鄰居還記得他的名字,但無人知道他現在的去向。
想去看望一下中學時的班主任,或許她能知道學生們的近況?校園教師住宅區滿懷期待地敲開老師家的房門,開門的卻是一位不認識的年輕女教師。她知道我老師的名字,但據她所知,我的班主任老師早已退休搬回了老家上海,聽說後來又可移居去了美國。
我依然不死心,在以前同學們家居附近的街道走來走去,希望能碰到一兩個熟悉的面孔,幾個小時過去竟沒找到一個熟人。徘徊在一個商店門口的玻璃櫥窗前,抬頭看到自己投在玻璃上的影子,才發現了自己的天真:幾十年過去,都已經變形了,更何況不經意從身邊走過的故人?灰溜溜漸黑的天,就好像灰溜溜我悵然的心,無奈地走進回程的公車站,無意中撞到一個擦肩而過的同齡人。
“對不起!”我深表歉意,猛一抬頭,看到了那張猶太人似的面孔,我驚呼:
“周明!是你嗎,周明?”周明是周江的弟弟。
他也認出我來,“你怎麼在這裏?”他似笑非笑,一副見怪不怪的神情,
“我是專程來找你哥哥的!你們都好嗎?你哥哥現在在哪裏?”
“對不起,我也不知道他在哪裏,我也已經好長時間沒見到他了。”
“怎麼回事?”
“甚麼怎麼回事?這個年代,甚麼事都有可能發生!”他含含糊糊,似乎又有些不屑,讓我感到一頭霧水。我還想多問一些他們的情況,可他已經露出急着趕路的樣子,好像是拒我千里之外的神情。
過去我跟周明的關係也很不錯,他曾跟我學過一段時間素描,他叫我哥,我直呼他的名;可此時的周明,讓我覺得那麼的陌生。我直覺地感受到其中一定有甚麼難言之隱,畢竟我們有二十多年的時間沒打過照面了;但也不能就這樣變成陌路之人哪!特別是他那過於冷靜與淡定神情,直插心底地讓我傷心!還好,他依然是他,他沒有向我撒謊,不告訴我真像,也不去揭開裏面的真實,一定有他的道理。我若真的在乎他們,就是要給他們空間,保持尊重的距離,此時此刻,周明需要的可能就是這些。我佯裝平靜地與我曾經視為親人的小弟握手道別,他走了,我忍不住地淚流滿面。遙送他越來越遠去的背影,看他有幾次偷偷的回頭,讓我心碎!
前兩年路過中國西部的城鄉,禮拜尋找敬拜神的教會。本地一位年輕人告訴我住所附近就有一間教會,教會的牧師姓馬,為人非常好,教會也很興旺。一大早跟隨這位年輕人走進那間教會,我們雖然去得早,教會裏已經坐滿了人,大家都正在那裏低頭禱告,我悄悄地選擇在靠後的角落坐下。大概禱告的時間快要結束了吧,有一個弟兄禱告的聲音在前排響起,語氣中充滿了敬畏和虔誠:
“敬愛的天父,求您差遣我們,就像當年差派安提阿教會的弟兄姊妹一樣,向普天之下傳福音,解救那些在邪惡的信仰,在撒但魔鬼的捆綁之中失喪的靈魂…”這聲音怎麼這麼熟悉?我被這個聲音吸引;
“主呵,求您的聖靈感召我們,求您的大使命恩召激勵我們,讓我們忘記背後努力面前…”這難道是他的聲音嗎?我站起來向發出聲音的方向望過去;
“主呵,我們在這裏,求主您差遣我們;差遣我們就像您當初差遣您的門徒一樣…”他一邊禱告一邊站立起來,雙手向天舉起,向天揚起的頭上已是白髮蒼蒼。我肯定這人就是他,他不僅有一幅猶太人似的臉龐,連後腦勺也是狹長的;還有那依然矯健的身材,雖然難免增加了歲月的沉重,但依然不失過去精幹,他就是馬牧師—馬牧師就是馬可—馬可就是周江!
我輕輕地走近他,扶着他的背,閉上雙眼,用心加入他的禱告,他仍在繼續:
“主呵,感謝您讓我們大家在您的家中成為同路人,為福音的廣傳,為世人領受救恩,為您的國度齊心奔走,讓我們跟隨您的腳蹤而行,直到您再來的日子!我們禱告…”我與他同聲:“奉主耶穌基督的聖名!”
我想,一定是因為不熟悉我的聲音,所以,一禱告完就立即轉過身來和我握手。
“你是…”他轉動的眼睛,顯然是迅速回調他大腦中的記憶,
“我是⋯”我本來就有些口吃,一激動便覺得語塞。
他定睛地看着我,黑黑的眼睛睜得那麼的大,一幅驚訝,難以相信的表情,一邊用手輕拍我的手背,一邊輕輕地一遍又一遍地念着我的名字。我默默地近距離地注視着他,那猶太人似的臉龐,那總是面帶微笑的面孔,那像我一樣滿臉的皺紋…心裏充滿感恩,果然馬牧師就是馬可—馬可就是我少年時代的伙伴與朋友—周江!
我們倆不約而同地緊緊把我對方擁進我們的懷中,許久許久,說不出一句話來;許久許久,直到周圍響起一片熱烈的掌聲!
每當夕陽西下,紅雲滿天的時候,我都習慣地走近窗口,無論我在甚麼地方都會這樣,靜靜地注視與欣賞那被火點燃的雲,它們有時像一群夕陽下回歸的羊群,披着燦爛晚霞,安詳地在雲天那邊悠然地漫步;有時像周身披火在天空中狂奔的巨獸,引來滿天的鳥雲,匆忙地消失在越來越濃重的黑暗。今天的晚霞本來像一條鮮紅的緞帶,後來卻被晚來的狂風撕裂,最後變成天邊一遍火紅的火燒雲,我不禁又想起馬可,我的好朋友周江,他曾經是一片被撕裂的雲,無神論的鬥爭歲月使他從父親的信仰中失落,但父親在他幼時生命中撒下的種子,終於藉着聖靈的帶領重振他對神的信心;雖然經過生命的幽谷,甚至經歷牢獄的錘煉,卻造就出像使徒馬可一樣對主至死不渝的忠心。
好壯麗的火燒雲呵,那把半個天空都燒紅了的火燒雲,那把我的心點燃了的火燒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