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文走廊 ✐2010-01-01


為藝術,為愛情,還為甚麼?

—顧長衛電影《立春》觀後

石衡潭

 

  藝術,愛情在許多人心目中是十分神聖的,而且他們認為二者之間有着不解之緣。愛情是藝術的土壤,養料,催化劑,藝術是愛情的表現,昇華,目標。有人以藝術贏得愛情,有人因愛情而成就藝術。裴多菲說:生命誠可貴,愛情價更高;普希金說:我記得那美妙的一瞬,在我的眼前出現了你;梵高為了贏得情人的歡心不惜割下自己的耳朵;畢加索因愛情的滋潤而才華橫溢靈感噴湧…許多才子佳人留下了藝術與愛情的佳話,令無數芸芸眾生歆羨不已,欲步後塵。顧長衛的電影立春正是講述了這樣一個無怨無悔追求藝術與愛情的動人故事。
  王彩玲有一副美妙的歌喉,卻一貧如洗,且容貌不佳,皮膚黑黝不說,還滿臉疙瘩,這成為她走向成功的極大障礙。當然,每個人都會有自己的局限,也都會遇到難對付的問題,偉人與普通人都一樣。偉人的成功還有其他許多的要素,普通人會因境遇的變化而調整自己的目標,而影片中的王彩玲則是一個一根筋的人,她一門心思要唱到北京,唱到世界,要獲得像女高音之王卡拉斯那樣的成功,不達目的,決不罷休。她對愛情也是同樣的高要求,在地處偏遠的鶴陽市她唯一能夠看上的是自學繪畫的黃四寶,在前往北京的列車上,他們道出了共同的夢想:她在巴黎歌劇院唱歌,而黃四寶在巴黎美術學院畫畫。她把自己的愛情之夢也寄託在黃四寶身上,但落花有意,流水無情,黃四寶跟她一樣心高氣傲,卻更加自私。他在困頓落難時需要王彩玲的溫情安慰,而一旦清醒,就把這個把全身心奉獻給自己的女人推向了屈辱的深淵。她沒有從自己的失敗中吸取教訓,而是仍然一意孤行,寧嘗鮮桃一個,不吃爛杏一筐,她就這樣拒絕了對自己一往情深的周瑜。王彩玲是一個視藝術,愛情為生命的人,卻在這兩方面遭致了慘敗。她一年年地期待春天,希望春天會帶來命運的改變。春天如期而至,命運卻依然故我,只是歲月蹉跎,青春不再。最後,她只能生活上靠與歌唱藝術毫無關係的賣牛羊肉來維持,感情上以領養一個先天兔唇的孤兒為依託。這是為甚麼呢?真是像她在歌中所唱的那樣,是上帝的殘酷無情嗎?

  非也!王彩玲失敗的最大原因在於她把藝術與愛情當作了最高目標,而不知道藝術與愛情又是為了甚麼。托斯卡的詠嘆調為藝術,為愛情很大程度上成為她自己心聲的表達,但其中那最重要的含義她卻未必真正領會了:“藝術,愛情就是我的生命,我熱愛着生活,渴望着幸福。無論在何時,我永遠把友誼送給人們。永遠是真誠的信徒,在上帝面前,用純潔的心靈,忠誠地祈禱,永遠是真誠的信徒,送上一束鮮花。我在這悔恨時刻,我在這痛苦時刻,親愛的主啊,為何拋棄我?我已經失掉所有的幸福和歡樂,讓悲慘的命運,讓悲慘的命運永遠陪伴着我。在絕望的時刻,痛苦憂愁折磨我。啊!全能的上帝啊!為何拋棄我?”是的,她是熱愛生活,可她只是熱愛自己想要的生活,而不是實際的生活;是的,她是真誠的信徒,可她不是上帝真誠的信徒,而是藝術與愛情的信徒;是的,她是飽受痛苦憂愁的折磨,可她不是為他人疾苦而發,而只是因一己願望所致;是的,她此時此刻感覺不到上帝的存在,可不是上帝拋棄了她,而是她沒有尋求上帝。藝術本身並非終極,愛情也只是生活的組成部分。藝術要把人帶到更美好,更超越的境界,才是它的目標;愛情讓生活更加絢麗,它才實現了本身的價值。說得更直白一點,實際上,王彩玲所追求的,也不是歌唱藝術本身,而是歌唱藝術所能夠給她帶來的鮮花與掌聲;她要的也不是愛情的那份持久與堅定,而是愛情所帶來的夢幻般的感覺。這不是王彩玲一個人的錯誤,而是許多人共同的誤區。影片中的另一個人物高蓓蓓也是這樣。為了獲得在歌手大賽上的成功,她不惜編造得癌症的悲慘故事,騙取人的同情與好感,具有諷刺意味的是:她居然最後還真的大獲成功。王彩玲雖然對之深惡痛絕,但高蓓蓓其實是她的另一種版本,只是高比她走得更遠一點而已。王彩玲自己也採取過類似的手段,如為了得到一個北京戶口去找黑道人物,甚至不惜砸鍋賣鐵;去了一趟北京,就說已經在中央音樂學院進修;買便宜票看了一場歌劇,就說中國歌劇院要讓自己唱主角。現實生活中這樣的例子也比比皆是,不少家長節衣縮食甚至傾家蕩產,想要把自己的孩子培養成朗朗,李雲迪,不是因為他們真正理解與熱愛鋼琴藝術,而是他們羡慕朗朗,李雲迪那樣凱旋般的成功。實際上,對於藝術若沒有高於藝術本身的追求,它就只能成為一種奢侈的享受,一種豪華的裝飾,而不能成為一種震撼人心的力量。在藝術領域,中國並不缺乏在各種國際賽事上奪得桂冠的選手,可是真正藝術大師級的人物,卻遲遲沒有出現。這難道不值得我們深思嗎?

  在王彩玲的懷才不遇,哀聲向天的呼籲中,有值得人深切同情的地方,但也隱藏着不可遏制的驕傲。這種驕傲又發展為對人,對世界的一種冷漠與殘酷,對自己的一種盲目與虛榮。黃四寶說她人長得這麼難看還這麼清高,是很有道理的。王彩玲對於她所生活的鶴陽市沒有多少感情,對周圍的人常常不屑一顧。“我不願在這個城市發生愛情”都成為了她的生活信條。當她從北京看了一場歌劇托斯卡回來後,居然都不給一直關心自己的女鄰居小張老師打招呼,而是昂着頭哼自己詠嘆調。在她胃痛不已的時候,是小張老師幫助她度過難關,可是當後者遭遇丈夫背棄之際,她竟然不願援之以手,而是惡語相加:“你跟我說這些,因為我比你更不幸,有我這樣的人墊底,你會覺得很得安慰。我要是比你幸福,你會跟我說這些嗎?”這些話令小張老師傷心至極,無怪乎她連夜就要搬家離去,還留下一句話讓王彩玲思索:“如果不是我心裏陰暗,就是你心裏陰暗。”一味地清高驕傲也使她在感情上一誤再誤。周瑜是一個十分珍惜與欣賞她的人,她卻棄之如敝履。文化館教舞蹈的胡金泉與她境遇相同,本應該同病相憐,可是她同樣斷然拒絕了他的求婚,而且話語也十分無情。“當炮灰的是我不是你!我畢竟是個女的。我自己都快淹死了,還能救你嗎?你與世俗水火不容,我只是不甘平庸,實在堅持不下去了,我一咬牙隨便找個人嫁了,也就算了。既然你是這樣的命,就得擔當!”她痛恨別人對自己的冷眼,可是她同樣蔑視那些比自己際遇更糟糕的人。苦難沒有把她變得越來越善良,越來越富於同情心,而是使她心腸更硬,更無動於衷。那個酒吧的服務生被她的歌聲與謊言勾起了去北京發展的熱望,背起背包奔跑趕來要與她同行,她卻以冷言冷語把他晾在車站。去監獄看望胡金泉本來是他們重續舊情的最好時機,胡金泉也在會客室給她翩翩起舞,可她卻迅速轉身離去,讓胡的舞姿僵在空中。

自私苦毒竟然成為了她情感的根。其實,這也是許多中國人的劣根。顧長衛在闡述立春創作動機時說:“我想塑造的是更貼近平民的人物,他們是一個時代的群像。你要是離開了普通的狀態,拍的東西就不會好看了。我覺得生活中王彩玲太多了,不是說外貌一樣,而是在精神層面和價值觀上是一樣的———對美好生活的嚮往。他們通常經歷過王彩玲一樣的生活,體驗過王彩玲的酸甜苦辣。”1當然,導演說的是好的一面,但還存在另一面。就如魯迅先生筆下的阿Q,他剛才還被趙四爺,假洋鬼子等人欺侮,可他一轉身又會去調戲小尼姑這樣比他地位更低下的人。多少年過去了,中國人的這種心理卻並沒有多少改變。影片中的黃四寶也是這樣。他自己屢考不中,落魄不堪,被母親謾罵,遭眾人嘲笑,可他卻打心眼裏瞧不起王彩玲,嫌她長得難看,王彩玲獻身於他,他還以為是遭了奇恥大辱,以至於要在大庭廣眾之中大聲羞辱她,以雪此恨。還有那個當眾謾罵胡金泉的小宋的男友,那些嘲弄胡金泉和王彩玲的觀眾,何嘗不是如此呢?胡金泉說:他是這個城市的一樁醜聞,也是眾人心中的一個懸念。他一直像根魚刺一樣,扎在很多人的嗓子裏。他住進監獄了,眾人踏實了,他也踏實了。這是何等沉痛之言。這就是我們所處的環境與人生,而造成它們的,就是我們自己,就是我們每一個人。如果我們共同扼殺了生命中應有的憐憫與同情,那麼又何怪藝術之花枯萎雕零呢?

  王彩玲也好,黃四寶也好,還有胡金泉,都有過美麗的藝術夢,愛情夢,可最後,他們的夢想都破滅了。當然,他們中有的夢得長,有的夢得短;有的完全變成了另一種人,有的身陷囹圄;但其實都只是百步與五十步之差,並沒有根本區別。這是許多普通人所共有的人生。好心的編導不願把人生描繪得這麼灰暗,所以,最後讓王彩玲中在想像中實現了自己的夢想,她終於可以在金碧輝煌的音樂廳中縱情歌唱,贏得掌聲如潮。就是胡金泉也在被捕之前,完成了自己生命中最精彩的天鵝湖舞蹈。其實,重要的不是最後的成功與否,而是在追求奮鬥的過程中,我們表現出了何種品行?呈現為甚麼樣的人?人生中最動人的也許不是舉世的矚目,萬眾的喝彩,而是那一聲聲發自肺腑的溫柔傾訴,那一滴滴落在深夜雪地上的眼淚。藝術很崇高,愛情很美好,但生活更重要。周瑜在影片中是一個被王彩玲和黃四寶都瞧不起的俗人,可其實他真正地愛藝術也愛生活。他是一個普通的煉鋼廠的工人,可是他由衷地喜愛詩歌,繪畫,音樂,他不是想要夢想自己成為詩人,畫家,音樂家,而是單純地欣賞他所認為美的一切,他也十分崇敬那些創造美的人。黃四寶被自己母親視為大逆不道,廢物一個,周瑜卻把他看作未醒的雄獅,成為他的鐵哥們,對他的照顧細緻入微,連乘火車時用的小凳子也給預備上。他一聽到廣播裏王彩玲的歌聲,內心馬上就融化了,覺得她就是自己的親人,一定要找她當老師來學習唱歌。這是非常質樸的的情感與感受,而這正是真正的藝術所應該喚起的。他也會朗誦普希金的詩歌紀念碑,儘管語音不那麼標準,可他的情感是真摯的。可惜,這一切在王彩玲眼中都成為了笑柄。他熱愛藝術,又能夠回歸生活,他才是真正懂藝術懂生活的人。影片最後也是向這種平凡人的平凡生活回歸:周瑜在醫院見到王彩玲,還是向她致以溫暖的問候;王彩玲領養了個女兒,給她取名小凡,她帶小凡去天安門廣場,在童謠中找到了生活的幸福。
  影片非常巧妙地運用經典音樂作品來配合與補充敘事,獲得了很好的效果,不少地方,經典音樂片段與電影畫面及人物心境達到了水乳交融,難分彼此的程度。影片是以舒伯特的歌曲暮春開始的:“那溫柔的春風已甦醒。它輕輕地吹啊,日夜不停;它忙碌地到處創造——空氣清新,大地歡騰。可憐的心啊,別再害怕,天地之間萬物正在變化。這世界一天更比一天美麗,明天的美景更加無比,那花而永遠開不盡。在遙遠的深谷裏,我的心啊,別再煩惱,天地間萬物正在變化呀,正在變化。”這首歌淋漓盡致地表達了王彩玲對命運改變的守候,期待,相信也會勾起每個人心底的夢想與盼望。門德爾松的乘着歌聲的翅膀是王彩玲和高蓓蓓所共同唱過的,王彩玲的翅膀在鶴陽市群眾藝術廣場上被折斷了,高蓓蓓則藉着這雙翅膀飛到了北京,成為了大獎賽獲獎歌手。德沃夏克的月亮頌是水仙女在月夜對上天的祈求,王彩玲卻是醉後對着不懂音樂的服務生的清唱。胡金泉的身世命運則與柴可夫斯基的天鵝湖舞曲密切相關,芭蕾是他一生的夢想,但也成為了他傷痛的根源。普通大眾欣賞不了天鵝的高潔典雅,王彩玲也不願承擔天鵝的美麗憂傷。此情此嘆,通過天鵝湖舞曲和幽幽的長笛聲如泣如訴地表達出來。普契尼歌劇托斯卡中的詠嘆調為藝術,為愛情在影片中出現過多次,成為此片的主旋律,真正起到了塑造人物,烘托氣氛,形成對比,深化主題的多重作用。從北京回來,王彩玲一路哼唱,對小張老師不搭理,體現的是傲慢;教周瑜唱歌,一展歌喉,表達的是歡暢;在歌劇院經理面前的不請自唱,成為了對命運不公的吶喊;最後,是她在天安門廣場逗弄養女小凡時,在想像中的放聲歌唱。這是編導對所有熱愛藝術和生活的人的一種溫柔的安慰。“我知道,在現實中大家都經不住這些考驗,這種方式不行,就趕緊換一種方式,走另外的路。所以,我成全了王彩玲,也成全每個人。因為,在現實生活當中,大家做不到這麼決絕,做不到這麼鮮明—為了自己的信仰,理想,愛情,那麼自我。”2


 

  1. 顧長衛:“我成全了王彩玲,也成全了每個人”。解放網—新聞晨報,2008年4月29日,http://yule.sohu.com/20080429/n256575323.shtml
  2. 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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