點點心靈 ✐2006-11-01


老家十月

許文舟

 

  天漸漸空闊起來,雲朵離紅土地更遠,村頭再也聽不到蟬的歌聲,低下頭去的草葉上掛上了一層薄薄的水霧,十月就這樣來了。
  白天的陽光仍舊忠於職守,散發出聚變的光與熱量,讓產婦一樣的泥土添點給養。風劃過玉米地,彈響枯槁的玉米葉松濤一樣的音韻,豆還忙着牽藤,在它的身後是掛包的豆粒,在某一場有點惱人的雨中穿着羊皮褂的男人,把牛趕到犁前,用小調與食鹽哄着撒野慣了的黃牛上扛,而披着蓑衣的女人揮動着鐮刀,把收走了玉米包的玉米樹一根根放倒。
  父親不忙,仍然蹲在火塘邊,把水煙筒抽得叭叭直響,放下水煙筒,又操起茶罐,茶葉在文火下泛起泥土般誘人的清香,再往裏面衝開水,水漲茶香,香隨水沸,一漲一落,屋子裏彌漫着淡淡的香味。茶葉經過烹製,竟是父親可以在甚麼困難面前都坐得住靜得下來的好東西。母親性子急,催促着父親是先收穀還是先種油菜,父親看看掛在土牆上自己親手打磨的一排鐮刀,刀鋒閃爍着一種看不見的光,那是父親為十月備下的工具。父親看看雲朵,才來到離家很遠的水田邊,與他紮出的稻草人打過招呼,細緻地查看稻穗的飽法與成熟的程度。

  稻穗攤在父親的掌上,父親像審視寶物一樣,眯着本來就很細小的眼睛,試圖集中視力,透視灌制了許多風雨的稻粒,看有沒有自己摻雜在裏面的汗水。父親臉上鍍滿陽光,裸露在外的手臂上,陽光的顏色已經板結,臉上的色澤有點沉重,青銅般的笑容被皺紋隨意切割,也無法對父親的對莊稼的熱愛斷章取義。父親把幾粒稻子含在嘴裏,用牙齒輕輕叩着,大米破殼而出,呈現出一種淡綠的光澤,米香在父親滿是煙釉的牙齒間,父親一臉滿足狀。他叩出的大米經風一吹,變得雪白如銀。父親回到自己做田時與牛同住一塊的草屋,從一個高度俯視田裏的稻穀,陽光下的稻穗閃爍着一種光,一種讓父親興奮的元素,父親終於不經意露出了喜悅的心情。老鼠此刻正在田房裏打扮新居,同樣歡天喜地地準備迎接豐收。
  母親在灶頭前面構思着十月的菜譜,更多的原因是秋收後弟弟的媳婦就要進門。老家的十月很忙,收與種幾乎同時進行,從山坡上背回一籃玉米,又要從圈裏背出去一籃牛糞,收回夏天打發出去的喜悅,又要把來年厚望灑播到地裏。節令是農業鐵的紀律,大自然打着嚴格的考勤,容不得任何遲到與早退。儘管是十月,還有不期而遇的雨水,說來就來,頭天晚上還見滿天星光,說不定第二天就是纏綿不已的雨水。熟透的玉米經雨水浸泡,不該萌動的芽就會從玉米包裏競相萌發,就是收回到家裏的穀粒也會因為濕度太大而變壞。這是一個吉祥的月份,好事都湊到一起了,幾場雨算不了甚麼,也阻擋不了甚麼,新媳婦們都要在這個時候來到未來的婆家,當然不能因為收穫忙而耽擱了孩子們的婚姻大事。

  老人們坐在村頭的神樹下,說着陽光也不能把它曬淡的話題,隨着年齡的增長,老人們一般都不參加地裏的勞動了,白天他們跟着牛屁股,拾糞做肥料,這年頭工業化肥價格一直攀升,拾一次一頭牛一次拉的大便就值五毛錢,老人們當然捨不得拾錢的機會,當然,這些老人農田裏是幫不上甚麼忙了,從來沒有閒慣的老人就是閒着,還得拾些牛糞餵給自家的糧食,似乎這樣才能心安理得吃兒媳看出的飯菜。他們當然也談誰家玉米包長過手拐,誰家的年豬已餵得趕不出圈,誰家的嫁妝有大彩電。嗩吶手白天是地裏的犁牛好手,晚上就用扶犁的手摸索着嗩吶上的音孔,那是老家唯一的文化娛樂,儘管那些調子都是三歲小孩也會吭哈幾句的老調,他們一樣得認真對待,那是他們用來謀取生活資費的技藝。因此,他們三五個一夥的團隊也在研究哪個音符欠圓潤,哪個音符欠力度,又有哪一隻曲子雄渾不夠。銅質的音符散步在老家村莊,讓百里之外的相鄰也知道哪家在辦客,也可以從嗩吶的調子裏聽出是娶還是嫁,是婚還是喪,因為十月雖然是大吉大利的日子,還是有一些年老體弱的老人撒手西去。在老家,七十歲以上老人死了,也應該算是喜事,人都要有歸天的一刻,特別是上了年紀的老人的死自然是當喜事辦的,因此,十月的老家沒有理由悲傷。
  十月是屬於勞動者的。那些把汗水灑播到泥土裏的人,懂得豐收的不易,他們當然就把收穫的十月當作自己的節日。酒是自家釀的土酒,不會喝得眼睛出血,也不會喝得讓胃下垂,也不會鬧出中毒事件。老家戶戶都會釀酒,酒盅裏盛着糧食的精華,喝起來品得出是玉米的清芬還是蕎麥美味,是穀子的甘甜還是大麥的醇香。十月的每一個晚上,那些扶犁的人,都會聚約在某一家,大碗喝酒。那是他們慶賀豐收的一種方式,面對一碗酒,他們一定感慨頗多,清澈的酒液裏泛動的是一粒糧食從種到收的每一個細節和過程。他們有足夠的理由喝得痛快,有足夠的力量,把糧食的靈魂變成自己體內的精血。
  十月是屬於年輕人的。在春天認識的姑娘,也要在收穫的十月結為連理,正像一粒穀的飽滿與成熟,美麗的女子青澀的初戀在勞動中罐漿,同樣有瓜熟蒂落的圓滿。因此,十月的夜晚雖然有些寒涼,但沒有理由讓小夥子們足不出戶,也沒有理由讓美麗的姑娘守在閨房。月光清淡的面容鑒證着村頭大椿樹下的密約,斷斷續續的竹笛說着綿綿的情話。即將被砍倒的玉米林無法讓他們的熱戀在裏面綵排,他們就來到村莊外面的路邊,把心裏話在月光下上演。
  最忙的要數母親。收穀與打米同時進行,這是老家十月的主要活動。十月的老家還要過新米節。這個新米節與拉祜族的新米節有所不同,老家的新米節不在新米剛收回的時候,一定要等到十月。因為十月在老家觀念裏,一直都是個吉祥的月份,俗話說十月天天都是黃道喜日,說的就是在這一個月份,無論你是娶是嫁,無論你豎柱建房,還是出門上街,不必要請村裏的先生瞧日子,天天都可以心想事成,出門大吉。新米節其實也簡單,煮新米祭奠列祖列宗,祭奠土地公公,順便也給那些雖然可惡卻也嘴下留情的老鼠,當然還要祭奠牛神,牛是豐收的功臣,母親常說莊稼無牛白起早,老家在一座叫阿定的大山上,陡得連陽光都爬不穩,你還敢奢望實行農業機械化,當然還得由老牛一犁一犁地躬耕。母親先從列祖列宗敬起,一起要敬到一隻該死的老鼠,也都不能說一句不吉祥的話,就是在敬老鼠的時侯,還都要說感謝的話,在幸福的十月裏,老鼠顯然被當成了上賓。新米節就這麼簡單,卻把母親累得飯也吃不下。
  父親嚴然成了十月裏的君王,巡視着兩頭與他一起泥漿裏累着的老牛,時不時從廚房裏背着母親偷出雞蛋紅糖塞到牛嘴裏,他自己則端着粗糙的酒碗,斟滿了對生活的感激,逢人就邀約喝一口,十月的家裏總是聚滿了客人鄰居,大家一起圍着火塘,聊着農事的某一個細節或者開心地大笑或者憤憤不平地自責,其實,雖然閒着,話題還是離不開農事,父親為某一個環節出的小問題問責自己,倒讓我覺得自己是多麼的粗心大意,工作中馬虎了事,做錯做對好像與己無關的心態受到了衝擊。
  父親還是閒不住,他要到收割後的田裏看看,那是水稻被鐮刀割下的傷口,正在陽光下流着眼淚。抽幹了水的田土正飽食着漸漸稀薄的陽光,恢復着過度供給後的身體。雜草再一次啟程,在潮濕的田土裏萌動淡淡的綠色,試圖與田土爭奪陽光。父親把犁扛到田邊,準備下一步的農活,就是將板結的田土犁起來,這樣好曬太陽,讓潛藏在田土裏面的害蟲現身在不時棲落的小鳥面前。父親更多的時間花在與兩頭耕牛的交流上,牛不言,眼裏是兩滴欲墜不墜的淚水,折射出父親的身影。父親粗糙的十指當成了牛的梳子,細細地一遍遍在牛身上梳理着疲累,那樣子讓母親也暗生嫉意。

攝影:許文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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