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提琴樂
自幼便愛音樂,七八歲的時候,一次在音樂會上聽過小提琴演奏,那柔和圓潤清澄之聲和那優美悅耳的旋律,給了我一種“此音只應天上有”的感受。
回憶在小學時期,我曾在“雅樂團”中敲過司拍子的銅鈴,彈過月琴,拉過胡琴,花了五元錢買了一只笙來學。其實除了那人人都會敲的銅鈴打得很好以外,一樣都沒學得精。
我媽說:“笙有和音,很柔和,但是它是出殯送葬吹鼓手用的樂器。還是不學吧!”爸說:“你學胡琴,天天練西皮二簧,果真拉好了,和那些會唱戲(京劇)的同學打轉兒,將來入了社會豈不要學壞了?”我善體父母之意,將胡琴交還同學,後來把笙也賣掉。
八十年前國內的音樂教材貧乏得可憐。中國樂譜用“工尺…”等老記法,學生不懂,連老師們也不會,用阿拉伯數字為基本符號的樂譜缺點多,變化少。曲子多由老師口授,整年在“蘇武牧羊”“梅花三弄”“秋雨兮蕭蕭”等幾個古調上練習,聽來聽去早都膩了!
五四運動以後,新歌曲漸漸流行,有創作的,也有翻譯的。我參加了“合唱團”在學校遊藝會中唱,有時候禮拜日在教堂裏唱聖歌。
家中有一架風琴。先父在讀中學時學琴,在讀大學時一度在早禱會中司琴,我跟他學五線譜,練音階,買了一本山東安邱人劉光照著作的風琴按奏課本。那時期商務印書館和中華書局似乎沒有甚麼關於風琴的教材。據我所知,劉光照是我國北方最早的風琴家。
先父一共有弟和妹五人。在大家庭中作大嫂的精神負擔很重,加上我們兄弟姊妹五人,所以家母鬧情緒成了家常便飯。我練琴,她嫌琴吵,我學風琴的事不久就告吹了。其實即便她不干涉,我也未必學得成功。
在讀初中的時期,我依舊參加“合唱團”,不時和附近的女中學生合併練習。在那個“男女授受不親”的時代,有些大驚小怪的男生認為這是不尋常的事。惡作劇的同學們說我們練聲樂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我聽了氣的肚皮發漲,有口難辯。
我入學很早,總是班裏最年幼的一個。在大家庭的環境中長大,一天三餐,下午不許到廚房找東西吃,我的食量不大,所以下午常常餓着運動,發育得很晚,直到開始讀高中才變了嗓音。同班生都叫我“小孩”或“小曲”。在初中的時期,我一直用童聲唱女低音(Alto)到了男女混聲合唱的場合,就被打進女聲群裏,使我非常尷尬。記得某次曲譜不夠用,我和一名女團員共持一本。問題來了:我心裏發慌,嗓音把不穩,手也顫了。老實說,我原是為了音樂而作團員,從來未抱過其他想法。我從不偷偷地端量女團員,打招呼和談話更談不到了。我是個有自尊心以名譽為重的人,處於這種環境下,決定退出。
家鄉煙台只有中國樂器可買。若是託朋友在對海的大連買費三十多銀元。花錢是小事,買日本貨,父母都不同意,因為那正是“濟南慘案”剛過,中國人的創痛未去,全國抵制日貨的時候。同時,我的父母早已看穿了我的本性:多幻想,見異思遷,在家裏呆不住,忍耐和恆心不夠,所以不主張我學小提琴,只勉勵我努力讀書。
某次在學校圖書館借得一本“音樂ABC”,是豐子愷寫的。“子愷漫畫”最幽默,寫實,諷刺,揭穿社會的怪現象,在北伐前後那時期最受一般愛國有志青年們所歡迎。他在音樂上的研究也很精湛。記得書中有一段說:“鋼琴非經十年苦練不能成功,管風琴需要二十年,小提琴需要三十年…”我讀後心裏暗暗叫苦。
光陰過的快,入社會,有了家庭,閒暇的時間太少。一架電唱機,一堆唱片,坐下來欣賞一番,心滿意足,學提琴的事暫時拋到九宵雲外去了。名家的小提琴協奏曲,奏鳴曲,二重奏,三重奏…我應有盡有。從前七十八轉的唱片笨重,就貝多芬第九交響曲(大合唱)而論,一套四張重約四磅,今日出品一張不足半磅。我那一堆唱片重一百多磅。
戰後,北而南,東而西,掙扎奔波,七年間遷了五次,苦頭不盡細說,最後擇赤道下非洲而居,是中國人不屑去的地方。近赤道,一年有八個月的熱季,汽車裏像烤爐,房子裏靠海風吹,不能怪責孩子們同我一樣地懶─只喜歡躺在地毯上聽唱片。家裏有一具小電風琴,手風琴,提琴,難得有人去摸。
年過半百,不肯服老,天天工作十小時以上,初染傷寒,後染感冒,熱滾滾,昏沉沉,以為自己的末日臨門。我們的廠醫說:恐怕那感冒毒素,在腦子裏“佔窩下蛋”了,應當易地休養一番!這樣,我和老伴到瑞士遊山玩水,看歌劇,畫廊,博物館,到希臘地中海各海島遊覽。一天,我的腦袋豁然開朗,全身輕鬆,拿溫度表一量,熱度退了。就在米蘭看了史卡拉歌劇院樓上的提琴博物館,它雖是小型的,但是看了足足一小時。小提琴便在我腦袋裏打了烙印,我決意開始下工夫學。
留心仔細看:小提琴製造精緻,式樣美麗和諧。弦扭子,手指板,拉弦板都是烏木刻的,腹部用松木,背部用楓木,四圍用柳木,腹背有音柱相撐,使弦橋所受的音波由腹板傳至背部擴大而引起共鳴來,然後聲音再由S狀的音孔發出。遠年風乾木料的選擇,腹木和背木的厚薄,兩板間的距離,音柱的位置,音孔的大小和方位,漆料的高下,匠人的技巧,弦的好次,都是構成音韻優劣的因素。
研究樂器演進史的學者們說,用獸尾擦松脂拉弦而發音的樂器以錫蘭島最早。五千年前一王公名拉弗納,他首先發明了這種樂器。我們中國拉弦的樂器,莫不帶個“胡”字,所以公認為它們和胡笳一樣,原是邊疆地域的樂器,由胡人自北方傳到中原的。可惜我國人墨守成規,幾千年來都是依樣畫葫蘆,少有改良。絲弦發音柔和,音是上乘,由蛇皮蟒皮的震蕩,再經竹筒擴大。因為沒有共鳴,所以胡琴的發音刺耳。二胡音低,比較柔和,但缺點則同。
文藝復興(十五世紀)時期的小提琴的式樣略笨工粗 |
由上古到中古,拉弦的樂器在歐洲發展的過程中,雖有式樣之區別,但是共鳴的原理早已利用了。到了文藝復興時代(十五世紀)小提琴還是很笨重,而音質亦差。十七至十八世紀之間,音樂興,古典派大師出現,多如雨後筍,燦爛似晨星;意大利人可萊利和司卡拉提,英國的浦賽勒,法國的阿謨,德國的韓德爾和巴哈,奧國的海頓,實在不勝列舉。此時演奏人需要大量而音質好的樂器供應。意人阿馬提父子設館改良提琴的製造法,並傳授技藝。其門生中以安通紐司地底法利斯(Antonia Stradivarius)的製品在式樣,音量,音質上都達到了顛峰,為提琴製造史創下了新紀元。二百多年來歐洲各國後起之秀雖多,然未有出其右者。今日倘得其親手製品(由音孔可窺原版標號,並經專家鑑定)若在倫敦拍賣,最低值要幾十萬美元叫起,可能炒到幾百萬美元,不足為奇。
旅行後回到非洲,在三蘭港(Dar es Salaam)音樂學院每週上提琴課兩次。我的英籍老師希望我有神通法寶從五十一改成一十五歲。實則,十五歲開始已有太遲之感。
同年,本廠四百餘工人中有六十多報名接受音樂學院的聲樂訓練,淘汰至三十餘人,後來成為坦桑尼亞知名的聲樂團,時常應邀公演,到總統府以歌聲歡迎貴賓,給總工會和地方打“官差”,在全國比賽中得了第二名。我曾用小提琴每週一次幫助他們學習新曲。
練提琴的初期最是一個困難的階段:聲音像缺了油的機軸。幸虧天賜我伴很會裝聾作啞。晚上她一覺醒來會喊一聲:“喂,大個子,快半夜啦!明天不去上班嗎?”
五年以後,我加入三蘭港一些音樂迷所組成的交響樂團。團員有非洲人,印,英,荷,德,美等國籍的人。中國人在該地本算“奇貨”,我是團員中唯一的中國人。我被排在第二提琴中最後的一行,前後公演三次。這個袖珍式樂團與今日美國各都市的樂團相比,不過有小學程度。公演娛同好,不收門票。知音捧場者決不肯喝倒采。
學提琴更如逆水行舟,不進則退。近十多年來每天仍稍加練習,未進步但也未倒退。在接近人生黃昏的時候,一個人在事業失敗或在退休之後,常會有性格上的改變:犯絮絮不休的毛病,嘆世風不古,長吁短嘆,或者未老而精神先衰了,自卑消極。果然能培養一個高尚的嗜好或利用一技之長─例如奏小提琴─可與青年輩有個共同趣味,湊湊熱鬧,有交談的材料,填一下“代溝”,豈不快活?
提琴便於攜帶,可一代代地傳下去,越老發音越好,越舊越增價值,同鋼琴正成反比例。找知音同好一塊兒練習最好,獨練也成,不必怕三缺一湊不起手來。夜晚怕聲音擾人清夢,最好在弦橋上加一只弱音卡子(Mute)將音量減低。若右手運用弓子的技術已經純熟,可隨心所欲地將音量再減,達到蜜蜂振翼聲的程度為止。
音樂是超國籍的,是構通各民族的橋樑,是不必用文字就可表達的共同語言,是家庭中和諧的媒介與調和劑。青年人應該利用音樂教育來打發過剩的精力和空餘的時間,以它代替看那些荒唐低級趣味的電視節目。我們老年人應該率先提倡改良社會不良風氣。
我所愛的是柔和悅耳,正統的古典音樂(Classical Music),它並不限於已過的舊作品,近代的也不少。古典派音樂是沒有時代性的,既真實又華麗,有現實的描寫,也有超現實的意境,能教育一切聽者的心靈,為人人所愛慕,不分年齡,不分地域和種族,是永遠不朽而萬古長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