寰宇古今 ✐2004-12-01


立陶宛─重拾舊山河

鄭國輝

 

  “波羅的海啟蒙團”旅程第二天下午,車子駛進了立陶宛 (Lithuania) 國境,波羅的海大道(Via Baltica)上的景色有顯著的不同。青翠的草原取代了墨綠的叢林。田野中豎立些像印第安人的圖騰柱( Totem pole),柱身雕上三或四個長髮老人的面孔;柱頂刻了一威武的蒼鷹。據說:這些老人是天主教諸聖,暗中庇護着這大地。
  立陶宛建國於十三世紀中期,從未被條頓騎士(Teutonic Knights)侵佔。1386年,國王 Jogaila 剛平內亂,為了紓緩條頓騎士的威脅,娶了波蘭王位繼承人公主Jadwiga,將二王國合併,於是開始了四百年的波立共和國。全盛時期曾一度成為波羅的海霸主,且勢力伸延到黑海;不像鄰國愛沙尼亞 (Estonia) 和拉脫維亞 (Latvia),立陶宛是歐洲古國之一,其宗教信仰跟從波蘭,是羅馬天主教。波蘭在十八世紀被分割,立陶宛歷史命運一脈相承,結果被俄國沙皇一口吃掉。相信田野中的圖騰柱,是老百姓向上帝禱告,不再遭這歷史厄運。

  立陶宛的首府維爾納斯 (Vilnius), 離波羅的海二百五十公里,地處山谷內,Neris 河盤桓其間。四周是一連串的小丘。塔林( Tallinn) 是圖畫中的古城;里加 (Riga) 是繁榮的國際大都會;維爾納斯別有風采,是一典型的十九世紀城市,被蔥蘢的樹木籠罩着。我們抵達 Naujasis Vilnius旅館已近下午六時。這是蘇聯時代款待外國旅客用的。立陶宛復國後大興土木,修葺一新,一切設備都能追上潮流。唯一能令我未能忘懷它本來歷史身分的,是房內的陳年黑白電視,畫面迷離,十足似1984年旅居莫斯科時在客房內見到的。此旅店雖離貫通市中心南北大道不遠,但我聽不到車輛聲音,只聽到時斷時續的狗吠。令我對此旅店刮目相看的,是那精美的晚飯;煎魚既新鮮且可口。

  餐後是晚上八時半。帶着飽腹向 Neris 河走去。此河將維爾納斯割為南北。橋頭立着一石刻,是一組勞動工人,大概這是蘇維埃文化的殘餘。河的南岸大道南排了一列百年建築物。大道北是石欄杆。倚欄臨望那寂靜的,黑黝黝的河水。Neris河低於馬路地面有二十多石級。河邊有幾位市民在垂釣。柳宗元寫那“獨釣寒江雪”的老翁,司空曙寫那“釣罷歸來不繫船”的逸士。這是甚麼詩情畫意呢?時已紅日西沉,華燈初上。在夜涼如水之際釣魚?是否日間無所獲而堅持執着的性格驅使着,一定要魚上釣。“釣者負魚,魚何負於釣?”
  彼時涼風習習。我憑欄睹此景,頓生感觸。我在華沙遊記已寫到波蘭的民族創痛,華沙的歷史哀傷。立陶宛的遭際不是一樣的悲苦嗎?維爾納斯的人民不也是屢經亂離,“骨肉相逢刀劍中”嗎?我在河邊被歷史悲劇感染。“蒼茫獨立隨心感,時有清風振我衣。”嘆了一口氣,拖着沉重的心情,漫步行回旅店。

  次晨早餐後,在旅館大堂會見了導遊小姐Dahlia 。她英語流暢。自我介紹,原來是維爾納斯大學語言系專攻英文的畢業生。Dahlia 是我歷年在東歐旅行中遇上到最佳的導遊,深諳歷史典故,用英語表達,不遜於倫敦和愛丁堡的導遊。她和愛沙尼亞籍的司機Endel是用俄語溝通的。波羅的海三小國對俄國敬而遠之,只有在山窮水盡的情況內方用俄語交談。Dahlia 的語言天才,不容置疑。旅遊車越 Neris 河,穿過維爾納斯的市中心向東行,經蜿蜒之路登Gediminas 山。回顧市區,隱隱覺得雖未及塔林之美,但另有一韻味。山的東面是別一小丘,矗立了三座十字架,是紀念十七世紀時殉道的三位寺僧,在那處被釘十字架。車子抹過山坡,在聖彼得合聖保羅大教堂前停下來。此教堂外貌不揚,裏面金雕玉砌,眩人雙目。牆壁全是十八世紀灰泥 (Barogue stucco) 雕刻,有花樹,禽獸,傳說的人物,聖經人物,和宗教歷史人物;空隙處都掛上了油畫。置身其中,目不暇給。Dahlia 口若懸河,滔滔不絕地解釋,反映出她在藝術史上的學問。其中一幅畫是一男子漢用一木瓢向河取水,一大主教站在他的身旁說話。Dahlia 說:此畫基於一十六世紀的民間故事:一愚人想渡 Neris 河往城北,當時沒有橋樑,他準備將河水潑清,可安然在河床上行過。大主教向他訓斥:“蠢人,俟河之清,人壽幾何?你怎麼做這傻事?”他冷然回答:“我此傻事比你們解釋聖三一問題( concept of trinity)易上萬倍。”這大智若愚的答語,使大主教滿臉含羞。1054年羅馬教會和君士但丁堡教會對聖三一的看法分岐,導致基督教的大分裂( Great Schism),希臘東正教( Greek Orthodox)遂產生,有別於羅馬天主教 Roman Catholic。1517年馬丁路德的宗教改革,1570年代羅馬教的反省大改革( Counter-Reformation),加上兩世紀內斯拉夫族移民的東正教徒,及從中東和俄國移民來的猶太教徒,維爾納斯於是成為四教的爭奪戰場。波蘭貴族操縱了立陶宛的行政,維爾納斯終成了天主教城市,但其餘三教仍存在民間。這是教堂林立的地方,在舊城每一條彎曲小巷內,仰首可看見一教堂的尖頂。立陶宛人有堅強的宗教信仰,不因政制的遞嬗而有所轉移。

  舊城的龐大,無與倫比。從北端的大教堂廣場至南端的晨曦閘,長達一里半。維爾納斯大學是Dahlia 的母校,她宛若返回娘家,露出無限的親切。這大學建於1579年,是波蘭王 Stefan Batory的政績,被耶穌會教徒( Jesuits)經營了兩世紀,是波蘭文化的靈魂。從十七世紀至十九世紀初期,產生了不可勝數的名學者。1832年,俄國統治者將它關閉,直至1919年,立陶宛第一次復國時方能復校。現有一萬四千學生;圖書館擁有五百萬本書籍。校園的特點是課室樓宇中有十二所庭院。有走廊相通。每所庭院都有名號。院內樹木,亭亭華蓋,枝粗葉大,用李清照詞的幾句形容實不為過:“…蔭滿中庭,蔭滿中庭,葉葉心心,舒卷有餘情…”每年夏季的戲劇節,每所庭院上演不同的名劇,十二場同時演出。此校園彷彿是迷宮,沒有 Dahlia的帶領,很難走得出來。
  其實維爾納斯的特色是:每組建築物,無論是商業樓宇或民房,中間定有一所庭院。從後窗看到“綠葉成蔭子滿枝”,確是生意盎然,使胸懷暢爽,寸金尺土的城市如紐約和香港,斷難辦到。這是維爾納斯的天賦條件。

  告別大學,Dahlia給我們半個鐘頭時間在舊城內蹓躂。曲巷庭院甚多,我恐怕誤了約定集合的時間和迷失方向,只在大道 Pilies Gatve上瀏覽。沿途廣闊的行人路上擺了很多小攤,出售各類雜物。我行前仔細一看價格,比塔林低到幾乎一半。立陶宛是波羅的海內消費率最低的國家。街頭景色讓我體驗到本地人的生活。時間無多,我匆匆走入橫街一精品店,買了一穿民族服裝的小娃娃,趕着和團友門會合。Dahlia帶領我們穿過一小巷。Lou Wolf老先生說:“且慢,我們可否合拍一照留念呢?”停步之處離一中國餐館“大東亞”不遠。我向陳幹夫人 Lillian取笑:“要不要進去試一下鍋貼呢?”他們曾告訴我,在赫爾辛基一中國餐館,吃了一客最昂貴的鍋貼。他們府上是在舊金山近郊的Hillsborough。我說:“活該給人開刀了,難道你們在舊金山吃唐餐還不夠嗎?”我自打嘴巴,後來回到赫爾辛基,遊河後吃了一碟蝦仁炒麵,價值十六美元。

  旅遊車停在Adam Mickiewicz紀念像附近。像後是Mickiewicz紀念館。他生於1798年,卒於1855年,是馳名的文學家。我多麼渴望能有充分的時間進館內參觀呀!這愛國詩人童年和青年時代在維爾納斯渡過。1815至1819年肄業於本地大學;當時大學授課用波蘭文。自1386年立陶宛和波蘭合併,政局漸漸被波蘭貴族控制,官方言語是波蘭文。Mickiewicz的史詩Konrad Wallenrod是描寫立陶宛抗拒條頓騎士的侵略,1408年在Grunwald大敗騎士,於是日耳曼勢力被摒於立陶宛門外。這合併帶來的禍福,很難作一定論。立陶宛成了波蘭的附庸,分擔了後來波蘭亡國之痛。Mickiewicz的作品振奮了波蘭民心,發動一連串獨立運動;維爾納斯成了救亡中心。他的長詩“Pan Tadeusz”開始一句:“立陶宛,我的祖國。。”可見得立陶宛和波蘭當時的歷史和命運,是息息相關的。Mickiewicz被沙皇流放,罪名是煽動革命。
  1853年Crimean戰事爆發,土耳其和俄國兵戎相向。他遠赴伊斯坦堡,企圖收漁翁之利,找尋波蘭-立陶宛獨立機會。不幸客死異鄉。後來遺體被運回波蘭,葬在舊都克拉科Krakow堡壘內。因為作品的背景現場多是維爾納斯,立陶宛也認為他是本國的文學家。“綠楊宜作兩家春”。
  Adam Mickiewicz是立陶宛文學家,兼是波蘭文學家。越過馬路的聖安妮教堂是歌德式的建築,小尖頂看來很纖巧,拿破崙見到要放在他的手掌心帶回巴黎。
  舊城實在是太大。旅遊車載我們到南端的晨曦閘(Gate of Dawn)外,此是舊城牆九閘的碩果猶存者。蘇聯時期計劃建波羅的海通莫斯科大道,穿市中心,準備將此閘夷為平地;後來立陶宛獨立風潮,使計劃胎死腹中。閘上面有一小教堂,內藏聖母像,相傳是十四世紀Algirdas侯爵從Crimea帶回來,屢顯神蹟,所以吸引了從東歐各地來崇拜的香客。
  我們從晨曦閘進入舊城南部,目的是一所琥珀飾物製造工場。琥珀是松樹幹流出的油脂,乾後成了一黃澄澄結晶體,色澤生輝,可作各種手飾。最名貴的是內藏一完整的昆蟲軀體。波羅的海地區多森林,海岸線是琥珀產地。立陶宛和波蘭也以此土產炫耀於世。工場顯示琥珀從素材到飾物的製作過程,相當複雜,且有完成後的貨品在門市出售。一個意外驚喜是地牢內有一頗完整的石穴,展示數千年前波羅的海土著日常生活的用具。

  舊城中Alude餐室的風味午餐外型很特別,是一艘飛船,用馬鈴薯粉打成的麵團,中心被挖空,灌以乳酪,豬肉粒,白菌,表皮撒了些洋蔥,煙肉粒。這是有名的立陶宛美食名為Cepelinai。味道呢?不錯,但比不上昨晚旅店餐堂的煎魚。
  餐後旅程緊湊,我們只能坐車到戰前猶太人集居處作一巡禮。這可使Lou Wolf老先生失望了。他曾私下告我,這次來東歐是為了尋根。他的祖父輾轉從維爾納斯經華沙到紐約。他在紐約出生,經營房產致富,現已退休居於Fort Lauderdale。晚年回故土找尋祖父的腳印。父執輩親屬全部戰時在集中營內遇害。華沙毀於戰火,重建的舊城不滿他意。維爾納斯雖受戰火摧殘,相信仍留下些戰前蹤跡。戰前此地猶太人甚眾,曾在此會議定下現時猶太語Yiddish的標準。
  1941年六月納粹軍入據維爾納斯,屠殺了三萬五千多名猶太人。1943年劊子手Himmler下令斬草除根,剩餘的二萬六千亦遭毒手。現市內猶太人所剩無幾。Dahlia在車內指出戰前那地是甚麼猶太機構。“殘溪流月去無聲”。一切都改觀了。若晚上Lou Wolf抽空自己叫部車再來,相信亦沒有值得他憑弔的。

  西行二十八公里便抵達立陶宛的古都Trakai,是1320年候爵 Gediminas建立的。他築了兩座堡壘,一在半島的湖岸上,一在湖中心,以抵抗日耳曼騎士的鐵馬。立陶宛在中世紀便成了一獨立王國,大異於愛沙尼亞和拉脫維亞,Gediminas居功至偉,他亦是在國內推行基督教信仰的君主,東正教和羅馬教一視同仁;在他任內沒有宗教糾紛。下了車,走向湖邊,一泓碧水,安靜無波。對面是湖心島,綠樹叢中,淡棕色的堡壘兀立在雲彩天光,鳥聲花氣內。一度微曲長橋,把湖心兩島和岸邊連繫着。堡壘分兩部分:外圍是一三角形的庭院。隔了城濠是第一炮台,連着炮台兩邊是一連串畫廊,圍繞着一長方形的內庭院。建築有兩層高。這些畫廊並不單止陳列油畫,有雕刻,陶瓷器,民族服裝,刀劍,古老傢俬等。二樓最大面積的畫廊是立陶宛歷史博物館。Dahlia又再發揮她的學問修養,解說陳列各物,如數家珍。我最留意的有兩件:(一)帝俄治下時代的維爾納斯出版書籍,全部用斯拉夫字母 Cyrillic alphabets。俄國企圖同化立陶宛,消滅其本身文化,禁止民間刊物用拉丁字母(Latin alphabets),怪不得立陶宛恨俄國刺骨。1980年代首先發難,瓦解蘇聯。(二)幾幀服裝古怪的長鬚老人照片。他們是Karaites,立陶宛的少數民族。他們是猶太教中一小支,只奉信舊約的摩西五經。1400年國王的堂弟Vitautas公爵從Crimea帶回一大批karaites作他的私人護衛,靠了這批狠勇善戰的武士,在Grunwald擊敗了條頓騎士,永遠解除被征服的陰影。現存在Trakai的Karaites只有一百五十人,有絕種的殆危。

  晚飯在Neris河畔的作家俱樂部。我失望和期望兼之。失望是不再有機會回味旅館的煎魚,期望是這究竟是甚麼去處,是餐室嗎?地點是一幢百年樓宇的上層,地方寬敞,只有我們一團十三人作食客。
  提起作家,我暗自猜疑:俄國文學?波蘭文學?還是立陶宛文學?第一次大戰前維爾納斯是波蘭人兼猶太人的城市。立陶宛第一次復國,和波蘭差不多同時復國。波蘭要求復合,若不可能的話,維爾納斯應歸波蘭。立陶宛無可奈何地同意後點,將首都搬往Kaunas。1945至1958年期間,蘇聯將所有波蘭裔市民遣放華沙。猶太人早在第二次世界大戰時滅族。所以第二次復國,立陶宛理直氣壯以維爾納斯為首都。波蘭人不甘心,認為維爾納斯的精神和靈魂仍屬於波蘭,所以現在二國非常不友善。波羅的海少遊客,主要原因是從波蘭進入立陶宛很麻煩。話又說回來,此餐堂四壁掛滿油畫,角落供養盤景和鮮花,書卷氣甚濃。吃完了餐,我還未弄清此地方的身分。

  旅程第四天,早餐後,辭別維爾納斯向西行,上午十時半抵達立陶宛舊都Kaunas,導遊小姐Golda早站在河邊的堡壘前等候。她笑得很甜,但英語口音很重,Dahlia與她相比,雲泥殊別。我們沿着Donelaicio大道漫步,行人道兩邊廣植枝葉濃密得可以合抱的大樹,好像道上蓋了一綠色的布幕蓬頂;間雜了名人頭部石像,都是曾為立陶宛復國效力的英雄。不遠處是一小公園,內有自由紀念碑,是一磚砌的小金字塔,裏面是一把長燃火。立陶宛亡國多年,這獨立來得不容易,很受國人珍惜。轉入舊城的中央廣場。那高高白身的行政大樓矗立在眾房宇中如鶴立雞群。因時間的限制,只能作走馬看花式的觀光,Golda便領我們到Eliza餐館吃午飯。這是一很有情調的去處,在一小巷內。我們要穿過一蓋上玻璃屋頂和牆壁的小熱帶植物園方踏入餐室。四壁是陳年照片,都是在Kaunas音樂劇院臨場拍的。有些照片內容,讓我猜到小歌劇的名號。Golda說此舊都文藝氣息甚濃,是真正立陶宛文化的搖籃。

  下午向里加(Riga)邁進。在北部小城Siauliau附近的十字架山停下來。這是兩座土墩,蓋滿了各種各類,大大小小的十字架,有些精緻的是藝術雕刻,簡單的是兩條木十字形釘在一起;大十字架上綁上了無數的小十字架。立陶宛人宗教性很重。他們到此山獻上十字架祈福,或懷念亡靈。縱觀立陶宛歷史,充滿着血淚心酸,只有強烈的信仰,能令他們忘掉了塵世的哀傷,期待着來生的天堂,方能解脫現實的苦難。
  寫罷波羅的海之遊四部曲尾篇。我深切領會到外國旅行的箇中滋味。異地風情景物帶來很大的人生啟示。李白詩云:“但使主人能醉客,不知何處是他鄉。”信然也。盡情享受他鄉的給予,定使天涯過客有樂不思蜀之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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