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藝文走廊 ✐2017-12-01

《中文和合本聖經》方言之再思

殷穎

 

  中文和合本聖經出版,即將於2019年屆滿百年。在舉世兩千餘種不同語文的聖經中,它能屹立於世,且先後出版了億冊以上,舉世無雙。此實為上帝對中文和合本聖經之大恩典;凡使用中文之信徒讀者,皆應俯首向上帝感恩。
  筆者一生使用過許多本和合本聖經,也購贈他人許多本。今已屆八八衰齡,在已往歲月中,皆未離開寫作崗位,產量雖不豐,仍執禿筆著述未敢稍懈。而寫作之依據,亦皆為和合本聖經
  2019年為中文和合本聖經之百週年,以筆者之衰齡與弱體,能否有機會恭逢其盛?雖期待,卻未知。故在仍可執筆時,先將和合修訂版的拙見再次提出,或仍可供出版者與廣大讀者參考。
  首先我們必須知道和合本聖經所產生的時代背景。當時,正逢一個人文薈萃之五四盛世,為自滿清政權遞嬗到民初的關鍵時刻。當時在中國出現了一些最具影響力的文人與學者(如胡適,林語堂,蔡元培,孫中山,陳獨秀,趙元任,徐志摩,朱自清等),開創了白話文時代。當時聖經已有多種版本,其中文理本聖經淺文理本聖經都還在使用,但和合本聖經問世,便結束了以往的各種聖經版本,並展開和合本聖經之嶄新世紀。

“胡適推崇和合本聖經為五四運動的尖兵。他說:‘據我所知,這本聖經是一九一九年出版的,那是民國八年,五四運動剛剛開始,這是基督教對中國最了不起的貢獻。’他還舉例說路加福音記載:‘主人開革一個不稱職的管家,這管家心想我將來還能幹甚麼呢?鋤地呢,無力。討飯呢,怕羞。’(路加福音16:3)這是多麼精煉的白話文,尤其是在民初一些遺老,正提倡向故紙堆中挖寶的時節,這種響亮的文字,真是擲地有聲!”(詳寇世遠著被恩待與被憐憫的242-243頁)

  當時主譯者皆為英,美傳教士,執筆主譯者之外籍人士,多半都在中國研讀過五經四書等典籍,浸淫中華文化頗深。至於執筆之中文輔譯者,也為一些飽學之士,他們也都受過五四文藝復興之新文化薰陶,並皆能執着於他們的鄉土文學。所以,和合本聖經確為一本歷經千錘百鍊的最佳譯本。五四時代的一批文人學者,也多半都讀過和合本聖經,而且許多學者也在其著作中引用過(如胡適等)。此經傳印將屆百齡,仍然為一億左右中文讀者之最愛。這在世界聖經歷史上十分罕見。不僅在五四時代此經乍現時,為當時學者與一般信徒所推崇,現時序已進於二十一世紀二十年代,今天的現代文藝學者,也多肯定和合本聖經為一種獨特風格的文體。
  “美國聯合聖經公會”鑑於和合本聖經使用過久,期間中文歷有變遷,恐該譯本已與現代人的語言脫節,故進行重譯中文聖經。由摯友許牧世弟兄主譯,於1975年完成初版,再於1995年完成修訂版。按“聖經公會”原擬以新譯之現代中文譯本逐漸取代和合本聖經,但歷經四十年的努力,現代中文譯本卻只有很少地方教會採納,也多半將此譯本作為參考之用。各地的華語教會,仍然在使用舊和合本聖經。“聖經公會”在無奈之餘,不得不重視全球華語教會對和合本聖經之偏愛與執着,又再回頭來修訂1919年出版之和合本聖經和合本修訂版遂於2010年完成並正式印行。
  筆者從事文字工作已五十餘載,手邊桌旁所伴以寫作之經,正是和合本聖經。按中文聖經之不同譯本尚有多種,歷年來我主要參考使用者,除現代中文譯本修訂版和合本修訂版之外,案頭較遠處,還排列了多種不同的中文譯本,及不同版本的英文與新,舊約原文(二希)之聖經原文字典等書。這些參考書偶爾也會去查一下,但主要仍為和合本聖經。這五十餘年中,我先後用破了許多本聖經,現在我手邊近旁的一本,已退役約兩年的和合本聖經,為1979年在台北淡水,舉辦“中國基督徒作家研討會”的紀念本。當時參與這次會議的基督徒作家們,多半都已息勞歸天,小說家朱西甯弟兄還將此經傳給了他的三位女公子朱天文,朱天心與朱天衣,她們也都是當代作家。我這本聖經的皮面已破損不堪,全書都已脫頁,前後打上了許多補釘,無法再使用了,才於2016年八月啟用目前這本串珠聖經。之所以仍將破損的舊聖經放置案頭,因其中有許多我的手記,且此本我使用了近四十年,十分熟悉,許多經文一翻即得,所以我仍不捨棄之。
  在和合本增訂版前言中,“香港聖經公會”已將修訂版之前因後果,分別臚列陳述。新修訂本貢獻諸多,我認為最讓讀者感到方便的,應為地名與時間譯文的現代化。但和合本中有關度,量,衡等單位,並未在修訂版中改譯,僅在修訂版之後列出一張表,以供讀者參考換算,故仍感不便。若能在原和合本之度,量,衡各單位下,加括弧註解,便十分方便了。
  要之,新修訂的版本好處很多,但惜將和合版中的方言(俚語,土話,或鄉談)改掉,應為一項缺憾。茲舉一例,以況其餘:

“耶穌快到耶路撒冷,看見城,就為他哀哭,說:巴不得你在這日子,知道關係你平安的事;無奈這事現在是隱藏的,叫你的眼看不出來。”(路加福音19:41-42,原和合本聖經

新版和合本修訂版則改為:

“耶穌快到耶路撒冷,看見那城,就為它哀哭,說:‘但願你在這日子知道有關你平安的事,不過這事現在是隱藏的,你的眼看不出來。”

所修訂的文字,是將原本和合本聖經中的“巴不得”這三個字改為“但願”,修訂之原因,當然是因為和合本用的是“方言”,而修訂版用的是一般語言,即普通話。何以要改,則因方言可能有些人讀不懂,改為一般的白話,人一讀便懂了。
  首先,我想討論一下“方言”(或“土話”(湯清著中國基督教百年史599頁)認為:“土話(即方言)是最早的文學”,而“方言”,“土話”或“鄉土文學”是文學嗎?讓我們回憶當代大作家張愛玲所傾心的一本,以蘇白寫成的孽海花傳奇(曾樸著)。張愛玲大力稱讚這本以蘇白寫成的文學作品,是一本以方言寫作的傑出小說。她曾將此書譯為英文,惜未再譯成中文。讓她的讀者失去賞讀此書的機會。
  再次,五四文藝作家群中,如朱自清等人作品中經常出現的一句地方語言:“鎮天價響”(此語源自水滸傳,作家施耐庵為興化一代的南方人),但此句方言卻普遍成為宋代,及以後各時代,乃至今日文青所習用的文學語言。
  中國著名的現代小說家老舍,為使用北平方言寫作最成功的大作家(駱駝祥子為其代表作)。台灣的小說家朱西甯弟兄,最主張以鄉土方言寫作。他認為創作小說如避用方言,缺乏鄉土語言,絕對無法寫出有血有淚,具鄉土情懷的小說。水滸傳如此,紅樓夢如此,三國演義亦如此。
  以上為文學作品重視“鄉土語言”的例證。現在讓我們看一下早期教會在五旬節聖靈降臨時,聖靈所賜下的“鄉談”語言,更能說明“方言”對傳揚福音之無可取代的重要性。

“五旬節到了,門徒都聚集在一處。忽然,從天上有響聲下來,好像一陣大風吹過,充滿了他們所坐的屋子,又有舌頭如火焰顯現出來,分開落在他們各人頭上。他們就都被聖靈充滿,按着聖靈所賜的口才,說起別國的話來。那時,有虔誠的猶太人,從天下各國來,住在耶路撒冷。這聲音一響,眾人都來聚集,各人聽見門徒用眾人的鄉談說話,就甚納悶;都驚訝希奇說:看哪,這說話的不都是加利利人嗎?我們各人,怎麼聽見他們說我們生來所用的鄉談呢?我們帕提亞人,瑪代人,以攔人,和住在米所波大米,猶太,加帕多家,本都,亞西亞,弗呂家,旁非利亞,埃及的人,並靠近古利奈的呂彼亞一帶地方的人,從羅馬來的客旅中,或是猶太人,或是進猶太教的人,革哩底和亞拉伯人,都聽見他們用我們的鄉談,講說神的大作為。”(使徒行傳2:1-11)

按五旬節為新約教會誕生的印記,而聖靈所賜下的,卻為象徵語言的舌頭。而這五旬節聖靈所充滿,由天降下的,正是各處不同地方之人,都能同時聽得懂的他們自己的方言(當時聚集者共有十五個不同地方之方言)。足以證明在新約時代,人們傳揚福音,必須重視各地的方言。
  必須指出,最早的聖經翻譯本,非常注重方言(即土話):

“此外還有一種嘗試,應比將聖經譯成官話,還要大膽的創舉,那就是將從來沒有文字的土話,用羅馬字拼音譯經,以求使不識字的人可以讀經。中國有些土話從前未曾有過文學。傳教師是最先把它們書寫下來翻譯為聖書,而成為土話最早的文學。在一八七五年以前,除了官話聖經譯本之外,還有上海話、寧波話、福州話、廈門話、汕頭話、廣州話、客家話、金華話、杭州話、和蘇州話總共有十種土話聖經譯本。一八七五年以後,另有興化話、台州話、邵武話、海南話、建陽話、建甌話、溫州話各種土話譯本。此外,一九○三年藏文新約修訂本也完成了。”

  以上是引證著名教會歷史學家湯清博士著作之中國基督教百年史(香港道聲出版社出版)第五節“廣傳時期的文字事工”中的一段(第599頁),共計有十種不同方言(土話,鄉談,或鄉土文學)版本的聖經。不僅讓我們感到驚訝,可見早期宣教士們多麼重視地方語言。原因無他,地方語言能深入人心,讓宣教事工更能深植讀者心中,且具有百分之百的認同。但不幸的是,今天卻要努力將和合本聖經中的方言廢掉改譯,真是一件不可思議的事。
  現在我再將和合本聖經和合本修訂版中方言之一例提出討論:“為耶路撒冷哀哭”:“耶穌快到耶路撒冷,看見城,就為他哀哭,說:巴不得你在這日子,知道關係你平安的事;無奈這事現在是隱藏的,叫你的眼看不出來。”(路加福音19:41-42)修訂版將“巴不得”修改為“但願你在這日子知道有關你平安的事…”,但這兩個詞:“巴不得”與“但願”之間的語意卻相差甚遠,“但願”只是輕描淡寫,“巴不得”則語氣懇切而深摯,為情詞迫切的關懷,溢於言表。基督在此為即將崩壞的聖城,與即將殞滅的耶京居民,發出沉痛的呼籲,且還為之淚下。故“巴不得”一詞遠勝於“但願”,已十分清楚。和合本修訂版易之以“但願”便將基督對耶京及其同胞的關懷無形中沖淡了。
  “巴不得”這個詞為方言,一般人難懂嗎?絕非如此。我剛剛讀罷由“中國盲文出版社”出版之翻譯名家潘慶舲新譯梭羅著的瓦爾登湖(舊譯有多種,書名為湖濱散記)。文評家咸認為潘之翻譯為歷來梭羅之最佳譯本。據統計,潘譯之瓦爾登湖目前為大陸外文譯作中最暢銷版本。按潘慶舲為江蘇吳江人,但其譯本中卻使用了“巴不得”(144頁)在其譯文中,所以此北方方言早已成為華語地區之普遍文學語言了。猶憶當年(2010年刊於基督教論壇報以及天風10月及11月)刊出我撰寫“關於新約和合本修訂版”的幾點淺見)時,曾傳與香港基督教出版界大老余也魯先生(“海天書樓”創辦人)。他立即回函表示:“我巴不得能有人對聖經修訂版,出來說幾句話。”孰料也魯公也已謝世,而這已經是七年前的往事了。
  走筆至此,消息傳來,天風(2017年4月刊)報載一批信義宗教會的領袖與學者,正在努力重新翻譯一本最能貼近教會與信徒的“草根性”聖經。新譯本稱為福音派傳承版(Evangelical Heritage Version)。由信義神學院榮譽教授約翰.布魯格監督進行。布魯格稱此項譯經為“草根性”翻譯,將力求直譯與意譯之間的平衡。相信此種“草根性”譯本聖經,絕不會放棄最貼近民意的“方言”,應是十分清楚的。
  當和合本聖經將屆百年大慶之際,我再重覆當初對和合本修訂本之建言,並期盼和合本聖經能在華語讀者中更為廣傳。阿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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