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寰宇古今 ✐2009-07-01


鶴立雞群—嵇紹血濺帝衣

天涯過客

 

  “鶴立雞群”這成語通常比喻一才華出眾的人,原來含義是形容身型修長,出人頭地者。出處是晉書.忠義.嵇紹傳。紹軀幹高大,初到洛陽時,便聳人視聽。觀者奔告當時的名人王戎:“昨天見到嵇紹在人叢中,昂昂然如野鶴在雞群。”王戎答:“你未見過其父嵇康呢?他比嵇紹還高。”世說新語用這樣的文字描寫嵇康的丰采:

嵇康身長七尺八寸,偉容色。土木形骸,不加飾厲,而龍章鳳姿,天資自然。正爾在群形之中,便知非常之器。山濤曰:“嵇叔夜之為人也,巖巖若孤松之獨立。其醉也,傀俄若玉山之將崩。”

  嵇康(223-263)是三國時魏末期的哲學家。他的思想主流是對儒學本身發起直接,猛烈,正面的攻擊。他認為“仁義”,“名分”…等名詞是統治者的藉口來禁錮人的思想,綁着人的手腳。仁,禮,刑,教都是封建君主“宰割天下,以奉其私”而偽造出來的。君主的權愈大,禍害更烈。他極烈反對君為臣之綱,是予儒學理論的核心致命一擊,潰散封建專制主義的靈魂。他的政治哲學是“穆然以無事為業,坦爾以天下為公。”他泛濫着民主性,共產本質的思想在當代雖不合時宜,卻是非常先進的。所以他給人的印象是心慕老莊,行為怪誕了。他的好友山濤(205-283)升官,薦嵇康補他的舊職。嵇康毫不猶疑地寫一封信和山濤絕交,自說不堪流俗,非湯,武而薄周,孔。魏國當權者司馬昭(211-265)聞之十分惱怒,因為湯武革命影射他企圖代魏,加上心腹鍾會(225-264)讒言構害,不久借故把他殺了。嵇康至死不肯妥協,不肯放棄自己的觀點和改變自己的立場,所以他給山濤的絕交書成了自己的絕命書。
  嵇康招殺身之禍直接原因是這樣的。鍾會為司馬昭的親信,慕康之大名往訪。會乃名公子也,以才能貴幸,裘馬衣鮮,賓從如雲。時大熱天,嵇康赤着上身在柳樹下鍛鐵。會至旁立觀之。康視若無睹,箕踞繼續鍛鐵。鍾會站久無聊,掉頭而去,嵇康方放下工作問會:“何所聞而來?何所見而去?”會冷然曰:“有所聞而來,有所見而去。”冷諷康浪得虛名,遂深銜之。時司馬昭着力經營家門,蓄意取曹魏帝業而代之。鍾會體驗昭私心,屢進言:“嵇康,臥龍也,公無憂天下,顧以康為慮耳。”“康言論放蕩,非毀典謨,帝王者所不宜容,宜因故除之,以淳風俗。”司馬昭寵信鍾會,言聽計從,遂斬嵇康於洛陽的牛馬市場。康臨刑鎮定,顧視日影,神色不變,索琴彈之,一曲奏罷,坦然曰:“昔袁孝尼嘗從吾學廣陵散,吾每靳固之,廣陵散於今紉矣!”
  嵇康終於魏元帝景元四年(263)年四十,兒子嵇紹(253-304)剛滿十歲。他赴刑場前將兒子付託山濤,對嵇紹曰:“有山巨源在,汝不孤矣!”清學者王鳴盛(1722-1797)非常欣賞山濤代友育子,義薄雲天:“山濤遷選,薦嵇康自代,康與書絕交,詆斥難堪,而其後康被刑,託子於濤…以康之詭激而濤能始終之,何友誼之篤也,君子哉!”山濤亦屬竹林七賢。資治通鑑說他們“崇尚虛無,輕蔑禮法,縱酒昏酣,遺落世事。”其實七賢的人生哲學並不一致的。七賢中的山濤,王戎(234-305),向秀(227-272)代表魏晉之交時豪門世族的立場,將儒,道兩派合流,認為老莊明自然(指精神本體),孔孟貴名教(指君臣父子的分位),旨意沒有多大歧異,這正是魏晉時統治階級“清談”的基本內容。他們的私生活儘管“縱酒昏酣”,並不妨礙在官場上力求進展。這樣矛盾的人生觀傳至後來當權的王衍(256-311),既據高位,又無宦情;既求聞達,又思隱遯。這樣的政治怪象誤盡蒼生。八王之亂後,把西晉的政局陷入五胡亂華的大動盪,開始了中國歷史上三百二十多年的紛擾。嵇紹自幼受山濤的薰陶,接受儒家重名分(即忠君)的教育,其人生哲學,政治抱負是和父親嵇康的背道而馳。他名是嵇康的兒子,實是山濤的傳人。
  晉武帝泰始十年(274),山濤薦嵇紹於帝,請以為祕書郎。時嵇紹二十二歲,因父親無罪被殺,屏居私門,欲辭不就。濤謂之曰:“為君思之久矣,天地四時,猶有消息,況於人乎!”紹乃應命,帝以為秘書丞,開始他的官宦生涯。司馬光(1019-1086)評嵇紹出山:“昔舜誅鯀而禹事舜,不敢廢至公也,嵇康死不以其罪,嵇紹不仕晉室可也;苟無蕩陰之忠(即後來護衛乘輿,血濺帝衣之死節),殆不免於君子譏乎!”胡三省(1230-1302)也說:“余謂蕩陰之難,君子以嵇紹為忠於所事可也,然未足以塞天性之傷也。”他們二人認為紹父嵇康無故被司馬昭殺害,紹母是魏沛穆王曹林之女。魏國為晉武帝司馬炎篡奪。家仇國恨,紹不宜事大仇人司馬氏。但此二史評者不考慮嵇紹十歲喪父,與父相處時日甚短,與山濤相處時日甚長,山濤以儒家處世之道勸之,不可與草木同朽虛度此生。紹自幼受此儒家教育,一定要留名青史。
  晉書.忠義.嵇紹傳評:“…或有論紹者以死難獲譏,揚搉言之,未為篤論。夫君,天也,天可仇乎!安既享其榮,危乃違其禍,何以立人!嵇生之殞身全節,用此道也。”愚見以這些史評,都淪於迂腐。紹受山濤教誨之恩,在他一生中,山濤畢竟比死去的父親嵇康重要得多。


晉武帝司馬炎
(唐代畫像)

  晉武帝司馬炎秉承祖(司馬懿),伯(司馬師),和父(司馬昭)的餘蔭,受家業踏上皇帝寶座,成了晉朝開國之君。但他絕對沒有建立一新王朝之主的氣象恢宏,虎虎生風。反之他的紈袴驕習很重,淫逸怠懶的習性導致全國上下都浸潤在一種奢侈腐敗的暮氣中。他的後宮妃嬪達萬人,將他的精力消磨淨盡。他本人對國家沒有遠圖,宴見大臣,總是閒話家常,沒有覺察到目前各處都埋伏着嚴重的危機。最厲害的是繼承人問題,他的太子司馬衷是朝野皆知不堪負荷的白癡。
  曹操恣意摧殘自東漢以來,以經學傳家,重視節行的大士族;他提用才不講德,朝中已少節儀之士。三國時魏注重人才,政治上究竟還出過好幾個能幹之士,如何晏,夏侯玄…等。司馬三父子陰謀攘奪,手段極盡狠毒,殘忍。這批有政治才識的人,被司馬氏剷除淨盡。到晉武帝立國時,剩下來的多是些無德而又無才之人。像山濤的雖無大功,也不顯巨惡,已算是賢者,是當時上上之選。嵇紹在這樣的時代背景踏入仕途,怎能避免被歷史洪流淹沒,成為千古悲劇人物。
  太熙元年(290)晉武帝死,太子衷繼位,是為惠帝。一聲平地春雷,大難跟着爆發,受遺輔政的武帝後父楊駿為人剛愎小器。他多樹親黨,以之統領禁兵,主旨是鞏固自己勢力,頗招領兵宗室諸王之忌;後者是當時的政治實力,晉武帝有魏宗室微弱,成權臣得勢的前車之鑑,大封同姓宗族,遣諸王到各州去都督軍事,因此諸王都擁有自己的軍隊,原則上這些強藩可以拱衛皇室中央政府。惠帝本人賦性低能,每事為妻子賈后(賈南風,256-300)鉗制。她是一既陰險又毒辣的婦人,隨時要干預朝政,蠢蠢欲動,只礙於楊駿這絆腳石。惠帝登位時,楊駿,賈后,與諸王成了三大水火不相容的勢力,巨變將爆發於俄頃。
  賈后暗示鎮許昌的汝南王司馬亮(武帝叔)起兵討楊駿。亮恐怕事後局面難以收拾,不敢從,賈后改與都督荊州的楚王司馬瑋(武帝第五子)謀商,瑋欣然承諾,勒兵誅駿及其黨羽,死者數千人,楊太后同時也遇害。朝中大亂,司馬亮入朝和太保衛瓘(230-291)穩定大局。賈后欲專制恣慾,命司馬瑋殺亮及瓘,又以“專誅”罪名,斬瑋於宮門外。瑋臨刑時說:“幸託體於先帝,而受枉乃如此乎!”可見得賈后借刀殺人,過橋抽板的心狠手辣。
  本來局面就此河決魚爛的,幸好繼執朝政的是出自寒門的元老重臣張華(232-300),和賈后的堂兄賈模,及中表之親裴頠。張華足智多謀,有儒者之風。裴頠,賈模雖后黨,但深明大義,外與張華共濟時艱,內盡言規諫,約束賈后。這三人是西晉稀有的賢材,賴他們朝野晏安達七八年之久。賈后漸漸抵受不住賈模冷雪嚴霜的訓誡,對他疏遠,委任日衰,元康九年(299)賈模憂憤病死。堤壩暴崩,從此洪流一瀉不可收拾。賈后益無忌憚,日肆淫虐,與姪兒賈謐朋比為奸。謐負其驕寵,奢侈踰度,室宇崇僭,器服珍麗,歌僮舞女,選極一時,且羅致洛中文士,潘岳,陸機,左思,劉琨等均出入其門,號為二十四友。嵇紹亦被招引,但他冷峻拒絕。後賈氏敗,賈謐被誅,嵇紹因不阿附奸族,被封為弋陽子,遷散騎常侍,領國子博士。
  永康元年(300),賈后陰謀巧計,以“謀反”罪名廢掉太子遹(是惠帝的獨生子,和謝妃所生),徙置他於許昌;太子無罪被廢,舉國上下,咸知賈后所為,義憤填胸。后黨趙王司馬倫(武帝叔)見有機可乘,用心腹孫秀計,慫恿賈后早除太子,然後本人以為太子復仇作號召,起兵誅后。賈后固然中了“螳螂捕蟬,黃雀在後”的毒計,派人往許昌毒殺太子。趙王倫立即派齊王司馬冏(武帝姪)入宮收后,並盡滅賈謐家族;張華,裴頠亦遭池魚之殃,慘被斬首。不久,賈后被灌毒酒,結束罪惡的一生。倫大權獨握,謀廢掉這木偶皇帝,登上寶座。因他素性庸愚,而致大權旁落,受制於孫秀。秀貪財無識,任意誅殺,朝臣朝不保夕,潘岳,石崇或因私仇或是家富被送上刑場。政治益壞,夷滅者千餘人。
  永寧元年(301)趙王倫廢惠帝即位,孫秀秉政。當時有齊王冏鎮許昌,成都王穎(武帝第十六子)鎮鄴,和河間王顒(武帝堂弟)鎮長安。三個雄藩虎視眈眈。就在那時,嵇紹被委任侍中,按晉書.職官志,侍中一職是護衛皇帝,背負玉璽,駕出陪乘,儐贊威儀的。嵇紹前拒賈謐拉攏,而甘為司馬倫服役,確是不可思議。大概他自幼被山濤灌輸狹窄的忠君概念。王業是司馬家的,只要姓司馬的人作皇帝,不管是誰,也沒有多大關係,西晉因為皇位不穩定,人人得而爭之,爆出八王之亂的滔天大禍。同年三月齊王司馬冏首先發難討趙王倫;成都王穎,河間王顒,和長沙王乂(武帝第六子)等同時響應,進逼洛陽。趙王倫節節敗退。諸王會師京城,誅倫及其黨羽,總計此役雙方戰死的士卒近十萬。四王迎惠帝於金墉城復位,仍以嵇紹為侍中。申理趙王倫時死難諸臣,以張華有功於國而枉死,欲復其爵。嵇紹大大反對,認為華助賈后為虐,無能保衛太子,兆禍始亂,不能辭其咎。清王鳴盛評擊嵇紹:“趙王倫篡位,紹為其侍中,身污偽命,乃反坐華以始亂,毋乃責人重以周,責己輕以約乎!”
  惠帝復位後,齊王冏留中書執政,成都,河間二王歸本鎮崗位。冏是武帝同母弟司馬攸的兒子。攸“清和平允,親賢好施,愛經籍,能屬文,善尺牘,為世所楷,才望出武帝之右。”是當時理想的皇位繼承人。無奈武帝終不能捨子立弟;攸為奸臣陷害,憤慨嘔血死於三十六歲的盛年。晉書寄以無限的惋惜,司馬攸若在,必能“光輔嗣君,允釐邦政…何八王之敢力爭,五胡之能競逐哉!”如晉書言,必無以後三百多年之大動亂,中國歷史定改觀了。冏當權,為物情人望所歸,老百姓寄予很大的期望。可事與願違,司馬冏不是父親的材料,擅權驕奢,大興第舍。嵇紹上書勸諫:“今大事始定,萬姓顒顒,咸待覆潤;宜省起造之煩,深思謙損之理。”冏雖謙順回答,而卒不能用也。當時惠帝已絕後,成都王穎有繼位之勢。冏欲久專朝政,乃於太安元年(302)立武帝孫清河王覃為皇太子。司馬穎大怒,暗與河間王顒勾結,謀傾覆冏。同年顒上表陳冏罪狀,主張廢冏以穎取代之,派部將進軍洛陽,並邀近在京畿的長沙王司馬乂討冏,以乂兵少,必為冏所殺,然後以殺乂罪誅冏。長沙王乂徑入宮,嵇紹以職位所在,奔赴帝所,有持弩在東閣下者,將射之。殿中衛將蕭隆見紹身型高大,疑非凡人,趣前從弩手的弓上拔箭,紹因此逃出死亡關。是夕,城內大戰,飛箭雨集,火光屬天,矢集御前,群臣救火,死者相枕。次晨,乂擒冏至殿前,帝惻然,欲活之。乂叱左右促牽出,冏猶再顧,遂斬於閶闔門外,諸黨屬皆夷三族,死者二千餘人。
  司馬乂用挾天子作賭注計,以少勝多,順利擒斬齊王冏,破壞了司馬顒一箭雙鵰的毒計。成都王司馬穎於是遙執朝政,事無大小,他必過問,但他比司馬冏更驕恣,政事愈廢弛了。長沙王乂是八王中最有才略的,且事惠帝甚盡臣節。他在京師,是成都王穎的眼中釘。穎和顒再相結盟,謀早去乂。太安二年(303),河間王顒以張方率兵七萬,東趨洛陽;穎亦率軍二十餘萬南下,以聲討乂罪為出師之名。乂遣皇甫商拒張方,自挾惠帝拒穎,皇甫商為張方所敗,洛陽陷落。乂前後破穎軍,斬獲六七萬人,並還討張方,恢復洛陽。穎與張方合圍洛陽,乂堅守不屈。戰久糧乏,城中大饑,雖曰疲弊,將士同心,皆願效死。時東海王司馬越(惠帝堂弟)在城中,慮事不濟,潛和殿中將囚下乂,開門迎外兵入。乂自知死期將至,遺表惠帝:“…臣不惜軀命,但念大晉衰微,枝黨欲盡,陛下孤危,若臣死國寧,亦家之利,但恐快凶人之志,無益於陛下耳。”司馬乂落在張方手上,張方在營中用慢火灸殺之,乂冤痛之聲達於左右,三軍莫不為之垂淚。晉書八王列傳中,對長沙王乂頗有恕詞,寄予無限同情和感慨:

長沙材力絕人,忠慨邁俗,投弓掖門,落落標壯夫之氣,馳車魏闕,凜凜懷烈士之風。雖復陽九數屯,在三之情無奪。撫其遺節,終始可觀。

  當司馬乂拒成都,河間二王聯軍時,六軍擁嵇紹為都督,拜平西將軍。乂被執,紹復為侍中。司馬穎入洛,紹等咸見廢黜,免為庶人。愚意認為嵇紹應在此時引退,回歸故里。但若沒有後來轟烈的殉難,又怎能名垂竹帛呢?是耶?非耶?
  司馬乂死,惠帝被逼廢太子覃,改立成都王穎為皇太弟,兼領丞相,並以河間王顒為太宰。穎得志後,僭侈日甚,有無君之心,委任群小,大失眾望。穎班師返鄴,顒將張方縱兵大掠,洛陽殘破,劫官私奴婢萬餘人向西。軍中乏食,殺人雜牛馬肉食之。永興元年七(304)東海王司馬越與禁軍將領及長沙王乂故將北征討成都王穎,效乂故智,挾惠帝同行,復太子覃位。徵前侍中嵇紹詣行所。時紹放廢在家,同僚秦準知此行甚危,謂曰:“今往,安危難測,卿有佳馬乎?”紹正色曰:“臣子護衛乘輿,死生以之,佳馬何為!”可見得嵇紹此時已懷拚命殉帝之心了。
  越軍北進,敗績於蕩陰。兵交御輦,箭如雨下,惠帝頰中三矢,百官及侍衛莫不潰散。嵇紹身穿朝服,下馬登車,儼然端冕,以身捍衛,兵人引紹於轅中斫之,帝阻曰:“此忠臣也,必殺!”對曰:“奉太弟命,惟不犯陛下一人耳。”就在帝身旁白刃劈紹,鮮血飛濺,龍袍也被染污。帝墮於草中,亡失六璽。司馬穎派人迎帝入鄴,左右欲浣帝衣,帝曰:“嵇侍中血,勿浣也。”嵇紹遇害時五十二歲。

  自中學時讀了文天祥“正氣歌”中“為嵇侍中血”一句,我便非常迷惑於這怖厲,慘烈,動人的故事。晉書異常欣賞嵇紹血濺帝衣的忠貞。“志烈秋霜,精貫白日,足以激清風於萬古,厲薄俗於當年!所謂亂世識忠臣,斯之謂也。”明遺臣大儒王夫之(1619-1692)卻對嵇紹有很凌厲的批評:

死而不得其所者,謂之刑戮之民,其嵇紹之謂也!紹之不可死而死,非但逆先人之志節以殉仇賊之子孫也。惠帝北征,徵紹詣行在,豈惠帝之闇能知詔而任之乎?司馬越召之耳。冏也,乂也,穎也,顒也,越也,安忍無親,而為至不仁,一也。偶然而假託於正,奉土木偶人之孱主以逞,君子逆風,猶將避其腥焉,紹曰:“臣子護衛乘輿,死生以之。”妄言耳。樂與司馬越之廝役而忘其死也,不知有父者,惡知有君?名之可假,勢之可依,奉腰領以從,非刑戮之民而誰耶?秦準謂紹曰:“卿有佳馬乎?”導之以免於刑戮而不悟,妄人之妄,以自斃而已矣。

  我認為王夫之此論失持平。嵇紹職責是陪駕外出,照顧皇帝。他除了逃職外,便只有殉節了。他選擇了後者,發揮了儒家成仁取義的精神。後來宋靖康二年(1127)宋欽宗被金人擄去,史部侍郎李若水陪駕北狩,因主辱而死難,金人也為之嘆息,亦是儒家為主亡身的氣節。王夫之責難嵇紹,不應以死而不得其所,而是應否赧顏事仇。關於此點,我在拙文前段,嵇紹和山濤的關係,已論述過了。我覺得可惜的,嵇紹之死,太輕於鴻毛。文天祥正氣歌云:“為嚴將軍頭,為嵇侍中血,為張睢陽齒,為顏常山舌,或為遼東帽,清操厲冰雪,或為出師表,鬼神泣壯烈。或為渡江楫,慷慨吞胡羯。或為擊賊笏,逆豎頭破裂。”除了嚴顏結果投降劉備,保全首領外。張巡,顏皋卿,管寧,諸葛亮,祖逖,段秀實等六人之死,都重如泰山,能轉換時局,影響後世。以晉惠帝之戇愚,能知嵇紹是忠臣,其節義定有過人之處。他死後,惠帝不肯洗濯血染的御服,反映出他對紹的哀思。可見得“豈惠帝之闇能知紹而任之乎?”不是全對的。後來東海王越屯許昌,路經滎陽,過紹墓,哭之悲慟。紹門人故吏思慕遺愛,行服墓次,畢三年者三十餘人。東晉君臣以紹死節事重,恩禮屢加。東晉末羅企生死於桓玄之亂,引嵇紹血濺帝衣故事,含笑就刑,可見得紹感人之深。但嵇紹之死,未能扭轉逆流,終止司馬氏骨肉相殘的血腥,且將中國歷史推入一更大的浪頭…五胡亂華…去。似乎嵇紹之死對中國歷史毫無影響,只是“時窮節乃見,一一垂丹青”而已。
  司馬穎獵取惠帝這寶貝,得不着任何政治甜頭。幽州都督王浚,並州刺史東贏公司馬騰(越弟)聯兵討穎,進逼鄴城;穎拒之不勝,乃挾惠帝南奔,時河間王顒將張方已佔洛陽,顒乘機劫穎和惠帝赴長安。於是中央主政的又再換人,司馬顒在長安獨攬大權,廢穎,改立豫章王熾為太弟,熾乃武帝第二十五子也。
  光熙元年(306),東海王越,范陽王虓(惠帝堂弟)幽州都督王浚等舉兵討河間王顒,兵勢甚盛,顒殺張方乞和,越不許。大軍西進,克洛陽,長安,顒逃走,越下屬乃奉帝回洛陽。成都王司馬穎自被廢後,欲輾轉回鄴,途中被范陽王虓部下拘捕,幽禁之。不久虓暴病卒,部下恐夜長夢多,縊殺穎並其二子。另一幼子年十餘歲,流離開封百姓家,東海王越遣人殺之。河間王顒的關中地盤全部被東海王越奪去,只剩長安孤城。光熙元年(306)十一月,惠帝食麵中毒而死,太弟熾繼位,是為懷帝。東海王司馬越以太傅輔政,徵河間王顒為司徒,而以南陽王模(越弟)入長安代鎮關中,顒在途中被司馬模部將在車上扼殺;三子一同遇害。至此西晉諸王相殺慘劇方算落幕。從晉惠帝元康元年(291)起,到光熙元年(306),骨肉互屠的慘劇演出,前後達十六年之久。史稱這段期間為“八王之亂”。八王是:汝南王亮,楚王瑋,趙王倫,齊王冏,長沙王乂,成都王穎,河間王顒,和東海王越。嵇紹是八王之亂時的犧牲品。後司馬越病死在討石勒的征途中。

西晉司馬氏八至世系表
西晉司馬氏八至世系表(點擊放大)

  嵇紹這人物在中國歷史上殊不重要,但他所處的時代卻異常重要。在八王之亂的後期,胡族的劉淵,和羯族的石勒已趁着中原殘破,綱紀蕩然之際,起兵割據,揭開五胡亂華的序幕。中國歷史陷進苦難的深淵垂三百二十多年。東晉史學家干寶在晉紀總論中寫了一篇很長,很精闢的史論說西晉之亡。我現在錄下最後幾句作本文的結束:

民風國勢,既已如此,雖以中庸之材,守文之主治之,猶懼致亂,況我惠帝以放蕩之德臨之哉!懷帝承亂即位,羈以強臣;愍帝奔播之後,徒守虛名。天下之勢既去,非命世之雄材,不能復取之矣!

  此命世之雄材是誰?唐太宗李世民是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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