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文走廊 ✐2016-02-01

我們還可以期待愛情嗎?

—鄢潑電影《阿司匹林》

石衡潭

 

“愛是恆久忍耐,又有恩慈;愛是不嫉妒;愛是不自誇;不張狂;不作害羞的事;不求自己的益處;不輕易發怒;不計算人的惡;不喜歡不義;只喜歡真理;凡事包容;凡事相信;凡事盼望;凡事忍耐。愛是永不止息…”(哥林多前書13:4-8)

  這是一個對愛情失望甚至絕望的年代。我們失望的不只是那我們愛過恨過的某個人某些人,而是對愛情本身不再有幻想與盼望;不是我們不願意幻想與盼望,而是我們實在不敢與不能幻想與盼望。曾幾何時,我們把情感上的失敗歸咎於初戀時我們不懂愛情,可到如今,許多人初戀的滋味還沒有品咂夠,就已經厭倦了愛情。面對心儀的人物,我們常常會有恨不逢君未嫁時的感慨,可相逢未嫁,又能怎樣,還不是任機會溜走,時光老去。我們甚麼時候真正把握住了愛情,讓它在我們手中細水長流,源源不斷。年輕時“不求天長地久,但願曾經擁有”的豪邁,畢竟敵不過“守着窗兒,獨自怎生得黑”的淒涼晚景,所以,別唱愛情的高調了,還是隨行就市,將就湊合吧。這就是我們這個時代愛情的宣言,它恰恰反映出了我們無可名狀的憂傷與尷尬。
  當然,在我們的藝術中,特別是在電影藝術中,編導們常常喜歡將愛情進行到底,用一個又一個純情的愛情故事來騙取觀眾的眼淚,來滿足他們在生活中沒有能夠實現的夢想。這當然無可厚非,可這部影片似乎是偏偏要與人作對,它執意要把愛情的困境揭示出來,要把生活的真相裸露出來,讓觀眾去想想愛情將怎樣發展,生活應如何繼續。這樣一種將真實進行到底的態度就使得這部電影一開始就不同凡響。

出路比愛情重要?

  影片的第一個鏡頭就是兩雙並靠在一起的白色球鞋。白色是純潔的象徵,影片有效地運用了這一傳統手段。女主人公把她最鍾情的第三個男友叫小白,因為他喜歡穿白襯衫,而且每次都將它洗得乾乾淨淨。小白似乎也的確像他的名字那樣純潔而美好,這不僅表現在他與文靜熱烈而單純的草地歡鬧場面中,更反映在赴法蘭克福前對文靜的信誓旦旦上。他很認真地說:“我就是我,我是不會改變的。”這的確是一個比較真誠的愛情宣言。但是,影片並沒有把這個故事向純情的方向飄飛提升,而是讓它按照現實的河床流動發展。文靜憑自己愛情經驗知道,這樣的宣言儘管發自肺腑,卻仍然是靠不住的,終究是會被雨打風吹去的。所以,她此時的選擇不是牢記這個宣言而苦苦地等待,而是決意將它徹底遺忘。這還不是她情急之下的一時衝動,而是她平時觀察與思考的自然結果。她自己後來也在對另一個追求者李文卿的傾訴中說,她想與小白分手的念頭在1999年9月18日他們倆一同等待諾查丹瑪士(Michel de Nostredame, 1503-1566)所預言的世界末日時就有了。世界沒有毀滅,可還是沒有明天;世界沒有毀滅,愛情就不能永恆。這是我們這個時代的人對愛情最清醒,最真實的感悟,石破天驚,無言以對。小白和文靜這對年輕的戀人之所以有這種殘酷的感悟,絕望的態度,其實是他們的愛情已經差不多走到了盡頭。每個人的愛情其實都是有個盡頭的,這個盡頭是在愛情達到最高潮時猝不及防地來臨的。在這樣的時刻,惟有借毀滅才能保留與保持愛情,古往今來美麗動人的愛情故事都是如此,從中國的梁山伯與祝英台到外國的羅密歐與茱麗葉(Romeo & Juliet),幾乎無一例外。外在的勢力不是摧毀了而是成全了他們的愛情,而這外在的勢力又是像愛情本身一樣可遇而不可求的。在愛情中橫遭摧折的人和風調雨順者都不知道自己是幸還是不幸,遭難者或許可以永葆愛情,順利者最大的可能是平常與平庸。小白和文靜一起等待世界的毀滅,原來是想求得愛情之永恆,然而,世界沒有毀滅,生活還得繼續,他們卻不敢面對這樣一個簡單的事實與直白的問題。在此,我們看到,生活是一個比愛情更執着更難纏的問題。愛情走不下去了,其實是生活沒有了動力;愛情到了盡頭,其實是生活失去了方向。小白的考慮和選擇其實是很有道理的:出路比愛情重要。生活有了着落,愛情才有所附麗,這是千古不變的道理。文靜也是相信這一點的,可是她只是理智上的相信,而不是情感上的認同。所以,儘管她也表面上同意小白的選擇,也親自地為他出國而奔走,而內心卻是一百個不願意,而希望小白能夠主動說出留下。她對小白出國留學行為和理由的邏輯推演是:在他心目中,德國比我重要。小白之終於離她而去,對她來說就是棄絕愛情的標誌。她不要等到情感消失時再說再見,不要等到被他遺忘了才言分手。她選擇了提前從他的生活中消逝,送小白登機後,她很快變動了工作,搬遷了住所,換掉了電話,讓小白不再能夠找到自己。她就這樣自己提前中止了愛情,這是何等的殘酷!又是何等的無奈呀!的確這個時代有很多理由讓我們不再相信愛情,不再相信等待,作為一名娛樂新聞記者,文靜更是看夠了愛情上的翻雲覆雨顛三倒四,看夠了人性裏的波詭雲譎瞬息萬變,無論是他人的故事,還是自己的經驗,都告訴她:“大部分如果都不可實現,不過是從希望到絕望的一個緩衝地帶”,至於那些哲學家的諄諄告誡,在她看來,“只不過是把不太明顯的胡說變成了明顯的胡說而已。”這可以說是對人性的徹底覺悟,對真實的最後堅持,所以,她行動起來才會那樣毅然決然。

錢財能帶來愛情?

  如果說,小白的悲劇是在於初戀時不懂愛情,更具體來說是在於其實你(小白)不懂我(文靜)的心的話,那麼,李文卿的困頓就在於他太相信物質的力量,現實的力量了。小白和文卿代表了文靜愛情生活中的兩極:純情與老練,夢幻與現實。文卿的遭遇似乎又證實了文靜的推斷:文卿把兩任女友在不到喝完一瓶美酒的時間裏送到了美國,而他也在同樣的時間裏迎來了自己愛情的末日。這樣一種推論與現實中愛情的不幸成為他們兩人交叉的一個接點,而文靜的善良更給文卿以一次又一次的機會。平心而論,文卿也不是一個惡俗之人。至少,才智聰明,事業有成,也不乏憐香惜玉之心。他對文靜,也還是滿有耐心的:一次次的電話邀請,為了一個約會不惜推遲公司事務;一張張的彩票寄送,還為文靜預先預備了在紐約的精美豪宅。但從他的沉穩之中,我們還是看到了世故;在他的耐心之中,我們還是看到了急促。他對愛情的想像永遠沒有超出實際的範圍,他所採取的愛情攻勢也總是以金錢財富作手段和工具。這就難怪他在情場上的屢戰屢敗了。他在傷心示意之際,責怪兩個前任女友因利而來,得利而去,殊不知始作俑者還是他自己,是他自己想要以利誘之,以利籠之。如果一個釣魚者的目標是用可口的釣餌來把一條自由翱翔的大魚變成餐桌上的美味,那又何必責怪一條聰明的大魚吞了釣餌而又悠然離去呢?他只能怪自己釣魚技藝不精是了。可歎的是李文卿在連遭敗績之後,還不改弦更張,卻仍然要故伎重演,這就無怪乎前路難測了。直到影片最後,他能否得到自己的意中所屬,夢中情人,依然是個未知數。即使他如願以償,這樣一種以實利為基礎的愛情,我們也不知道會如何繼續。愛情可以不必是如火如荼的燃燒,也可以不必是如膠似漆的纏綿,但卻不應是沒有感動的相信與或者無可奈何的接受。文靜既然自己斷絕了純潔愛情的後路,那麼後來落入一個實利情感的圈套就是順理成章的了,雖然,飛機的晚點給了她猶豫的時間,可最後決斷的時刻仍然會要來到。在愛情生活中,她只是轉了一個圈,卻又重新回到了起點。文靜對待與小白的愛情表面上看起來是那樣毅然決然,但其實還是心有不甘,還是存在着那最後一線希望,最後一絲幻想,要不然在平常生活中,她不會把偶然翻出來的小白的襯衫精心熨燙得平平展展,也不會為一個不知就裏的神秘電話而徹夜不眠,更不會為電影裏的一個鏡頭而淚流滿面;在最後準備赴美國的時刻,她也不會在機場上做那個見到小白的夢,也不會在聽到飛機晚點的消息時感覺如釋重負…

愛情的保證不在愛情之中

  文靜在理想與現實面前進退失衡,在堅持和放棄之間搖擺不定,這其實是我們每個人所面臨的真實處境,只是不一定表現在愛情領域,而可能在生活的各個方面出現。如何解決這樣的難題,擺脫這樣的困境呢?也許根本的領悟只有一條:人性的力量在人性之外,愛情的保證也不在愛情之中。對人性的失望往往是從我們自己開始的。文靜對小白承諾的不相信其實也是對自己行為的沒把握,她不能保證自己的矢志如一,也就不能相信對方的忠誠不變。其實,我們所能夠相信的不應是人性本身,我們所能夠期待的,也不應是愛情自己,而應該在人性與愛情之外。甚麼意思呢?就是說,我們所理解的人性和所期待的愛情都是以自己為中心而展開的,這樣存在的兩個個體很難真正走進對方,融入對方,其實這種真正相近相融的狀態只有在我們擺脫自我中心時才能夠達到。文靜在送小白出國時所考慮的是他會不會忘記自己的問題,這是在愛情之中的憂慮,而真正應該思考的問題是他會不會在國外順利地發展,這才是愛情之外的思考。這種思考讓我們擺脫對一己得失的算計,而進入對生命本身的關懷。既然我們自己可能會動搖,那麼就要寬容他人的背叛;既然成長是共同的目標,那麼就應該給彼此更廣闊的天空。只有具備了這樣的一種悲憫之心,我們才能夠真正進入愛情,收穫愛情和享受愛情。而真正的悲憫之心,真正的愛是從神而來的。聖經告訴我們:

“應當彼此相愛,因為愛是從神來的。凡有愛心的,都是由神而生,並且認識神。沒有愛心的,就不認識神,因為神就是愛。神差祂獨生子到世間來,使我們藉著祂得生,神愛我們的心在此就顯明了。不是我們愛神,乃是神愛我們,差他的兒子,為我們的罪作了挽回祭,這就是愛了。”(約翰壹書4:7-10)

文靜的錯誤不在於她對愛情與人性的真正覺悟,而在於她沒有給自己和小白一個磨練人性和提升愛情的機會。不經歷風雨,怎能見彩虹;不經歷磨難,怎能顯真情。不是有了天長地久的愛情,才有天長地久的等待;而是有了天長地久的等待,才有了天長地久的愛情,絕不能倒因為果倒果為因。她對小白的棄絕,保存了自己的自尊,可她卻沒有想到帶給小白打擊與傷痛;她更沒有想到,小白在異國他鄉,其實比她更孤獨,更需要安慰,更需要愛情。同樣,她把第二個男友高樂的離去,也僅僅看作是自己的又一次失敗,卻沒有想到,高樂離去是因為另一個女人更需要他,那個女人願意以生命來挽留他,而她對他的情感顯然還沒有達到這種熱度。如果她具有這種悲憫的心腸,就會慶幸他找到了自己真正的歸宿;或者,一開始,在沒有充分地瞭解高樂的過去之前,不輕易地進入他的生活。文靜的錯誤還在於:她沒有在人性和愛情的盡頭,看到一個新的希望,一片新的天地。這反映出她對人性和愛情之真相的認識其實還是不徹底的。她看到了那所能夠看見的,想到了那所能夠想到的,卻沒有領悟到那所不能看見的和那所不能想到的。可這不是她一個人的過錯,而是我們這個時代許多人所共同的盲區。聖經說:

“我們得救是在乎盼望;只是所見的盼望不是盼望,誰還盼望他所見的呢?[有古卷作‘人所看見的何必再盼望呢?’]但我們若盼望那所不見的,就必忍耐等候。”(羅馬書8:24-25)

脆弱人性與精彩臺詞

  影片對人性的失望還通過許多其他方式表現出來,如那個喜歡傾訴自己悲傷愛情故事的音樂人。他的傾訴不是出於對他人命運的悲憫或是對生命意義的思考,而是要感動自己,是要讓自己看起來像是一個能夠感動的人。這其實是對感動的消費,而不是真正的感動。還有小青,她是文靜最要好的朋友,她們是可以互相討論自己的愛情和情人的。可是在成為影星的利益驅動下,小青還是背叛了她們之間的友誼,讓文靜成為了眾人唾棄的“不實報道”的罪魁禍首,而為自己掙得了飾演小龍女的機會。當然,她在事後給文靜打來電話道歉,可卻很難抵消掉文靜因真實的謊言所承受的壓力與痛苦。人性就是這樣的脆弱,人生就是這樣的身不由己。沒有悲憫,沒有愛,如何承受?

“神就是愛,住在愛裏面的,就是住在神裏面,神也住在他裏面。這樣,愛在我們裏面得以完全,我們就可以在審判的日子,坦然無懼。因為祂如何,我們在這世上也如何。”(約翰壹書4:16-17)

這部影片有許多精彩的臺詞,表達了對人生和愛情的深刻感悟,如講到小白畢業時的心態,就一言以蔽之:前途是光明的,道路是沒有的;又如文靜這樣自況娛樂新聞記者生涯:耳朵虛懷若谷,手指卻玩世不恭;還有如“回憶不是一個人變老的標誌,反復回憶才是”等等,都費人思量,當然,也許最經典的要算是“電影不是靈丹妙藥,只是一片阿司匹林。”它是對我們時代許多人心態的最好概括。影片中也有很多精彩的畫面,或者捕捉了我們生活中那不被重視其實很感人的時刻,或者表達了對生活事件的一種無言調侃。前者如文靜某天夜裏回來,正要準備換洗衣服,卻隨着所播放的搖滾樂節奏而情不自禁地跳起舞來,這時採用了一個長鏡頭,鏡頭似乎是一雙具有透視力的眼睛,從對面的高樓向並立的另一座樓內的某個窗子觀看,牆體是背景,窗子是屏幕,其中晃動的人物就是演員。這讓觀眾感覺到,這就是我們不經意間窺見的他人的生活,它是如此地真實和切近,就像是我們自己的每一天。生活雖然有種種壓力與苦難,但仍然有美麗與歡樂。後者如文靜在採訪某音樂人時所播放的該人的歌曲,在該音樂人說到愛情故事的最動人處,碟片卻出問題了,不由得讓人心頭一樂。還有用一個電話把話線兩頭人物的生活串起來也是一個很簡便而討巧的做法,這個電話從辦公室開始,經歷了洗澡,如廁,換衣,睡覺等多種生活場面,最後在床上結束,充分展示了兩個女主人公百無聊賴的生活常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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