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文走廊 ✐2012-03-01

愛與勇氣從何而來?

—張藝謀電影《金陵十三釵》

石衡潭

 

  南京大屠殺是中國人永遠的創傷,永遠的痛。可如何來看待它,隨着時世推移,國力強弱,以及人心變化,都會有所不同。而用電影來表現這一事件,更有很大的差別。如果說陸川的南京南京!正視了民族的苦難,民族的弱點的話,那麼,張藝謀的金陵十三釵的重心已經不是苦難,而是借着這場苦難來展示中國女人的美麗和中國軍人的勇敢。這當然未嘗不可,可接下來,我們要問:張藝謀達到目的了嗎?他還原歷史真實了嗎?他打動和說服觀眾了嗎?
  應該說,張藝謀很聰明,他僅僅用秦淮河這一地理名詞,就足以調動起人們的風花雪月想像。這個地方不但產生過董小宛,李香君,陳圓圓,柳如是,卞玉京,寇白門等風華絕代的名妓,而且她們中也的確出現過節氣風骨令人擊節讚嘆的人物。且不說古代文人與此地的因緣聚會了,就是純純如也的現代名家俞平伯與朱自清也各自為之留下了膾炙人口的“槳聲燈影裏的秦淮河”,可見秦淮河的影響力了。
  一開始,這些女人與其他妓女並無二致,她們即使逃難也透出了幾分不講理與霸道,不管同意不同意,就扔箱翻牆進入教堂了。她們不只是簡單地棲身教堂,同時也把秦淮河的放浪生活習氣帶了進來。這些都頗令清純的教會女學生反感。但隨着情況的發展,這些迎風賣笑的女人也逐漸起了變化。首先是在爭奪如廁之門時,女學生被日寇子彈擊中,讓她們心生內疚;接着是女學生們在日軍追趕時,直奔樓上,沒有暴露搶先一步躲藏在地窖中的她們,讓她們逃過一劫,這也令她們頗為感激。當然,李教官冒死救埔生也給她們上了一堂生動的教育課:不能只顧自己,還要救助他人。這一切都是在為她們最後捨身救學生做鋪墊。最後一步是女學生們不甘受辱,想集體跳樓自盡,情急之下,這些女人一個個滿口答應說:“明天我們代替你們去日軍司令部。”這才讓女學生們心回意轉。可這畢竟是緩兵之計,當不得真的,她們中的一員後來也說出了這一心裏話。可最後是甚麼原因促使她們敢於前往,赴死如飴呢?是中國人的情義觀。紅菱說:“自古以來,都說婊子無情,戲子無義,都說商女不知亡國恨,如今這種說法要改一改了,我們要做一件有情有義的事情來。”

  那麼,這樣一種理由是否成立呢?我看夠嗆。在一般情況下,人都是戀生惡死,甚至貪生怕死的,即使這些女學生們對自己有過救命之恩,可她們那是在閃念之間,順便為之,即女學生們若此時奔向地窖,肯定不能自保,結果只能是讓大家同歸於盡,所以,她們選擇不牽累妓女們是合情合理的。而後來妓女們所遇到的情況則不然,此事與她們本不相干,而她們卻要在冷靜的思考中做出替人冒死的決定,這需要極大的勇敢與毅力,非一般人所能夠達到。我認為最後那個想退出的妓女小蚊子才表現了人性的真實:“我不是女學生,我不去。”影片中用假神父約翰.米勒給她的小布貓平息了她的恐懼,我看這也是很缺乏解釋力的。影片中另外一些情節設計也很勉強,如豆蔻和香蘭為了要讓埔生最後聽她們彈一曲琵琶而冒死回天香樓去取琵琶弦,結果遭遇日本人,被他們蹂躪至死。這都是導演為了要渲染她們的有情有義而編造出來的,一看就覺得很假。在這種朝不保夕,危如累卵的情況下,任何一個稍有理智的人都不會如此魯莽衝動。

  其實,影片在這種民族受難,生靈塗炭的時刻,所着力表現的是秦淮豔女的美麗與妖嬈。在這兵荒馬亂的年代,逃難途中,她們也是濃妝豔抹,衣着光鮮;在教堂聖地,也縱情歡笑。導演用很大篇幅描寫了米勒與玉墨之間的調情,用相當長的鏡頭來特寫玉墨極富性感地扭動着的臀部,最後還用濃墨重彩表現了米勒與玉墨的激情戲。這當然還只是電影很一般的手段,張藝謀的高明在於:他在渲染情色時仍然訴諸中國人的文化想像—琵琶伴奏的“秦淮景”。這本來是香蘭與豆蔻要彈給埔生聽的,最後成為了這些女人的集體亮相,不,成為了歷代風塵女子的大眾宣言:“我有一段情呀,唱撥勒給諸公聽。諸公各位靜呀靜靜心呀,讓我來唱一隻秦淮景呀,細細呀到來唱撥勒諸公聽呀。秦淮緩緩流呀,盤古到如今。江南錦繡金陵風雅情呀,瞻園裏堂闊宇深深呀,白鷺洲水漣漣世外桃源呀。”這一鶯聲婉轉的歌唱不僅顛覆了江南民歌“無錫景”的意境,也把中國人的情色想像推向了高潮。後來,米勒為這一場景做了一個註解:“日本人只能算是業餘的,這些女人,她們才是專業的。” (The Japanese? They are amateurs, amateurs. These women, they are professionals.)不知道這裏的專業與業餘是指哪方面?也不知道這種自信是從何而來?是自我安慰還是自吹自擂?是自我欺騙還是在推卸責任?

  影片中以李教官為代表的中國軍人也大大長了中國男人的志氣。他們在即將逃出死亡城之際,為了保護一群遭到日軍追殺的女學生,選擇了血戰到底。他們用戰友的身體作為掩護,終於用綁在一起的手榴彈炸毀了一輛坦克。這還不算,最絕的是:李教官憑藉一人之力救慘遭蹂躪的女學生於水火,把數十日本兵引進自己的手榴彈陣,讓他們損失大半,最後,用一捆手榴彈與殘敵同歸於盡。這種戰鬥場面的確很過癮,很解氣。可是,得意之餘,我們要問:這可能嗎?這有歷史的真實性嗎?我們知道:當年南京城城門所發生的真實一幕是守城門的軍隊與要逃跑的軍隊自相殘殺,而且這部影片的旁白也承認“中國軍隊失去了抵抗能力”。諸多歷史書也告訴我們,抗日戰爭中傷亡的比例是中國軍人遠遠大於日本兵,更不用提許多當事人的真實描述:就是拼刺刀,三個中國人才能對付一個日本兵。如果中國軍人都像李教官那樣以一當十,日本鬼子還敢來侵略中國嗎?如果中國女人都像這些秦淮豔女一樣視死如歸,日本鬼子還敢欺負中國女人嗎?
  說白了,這部影片是一部分人在中國已經成為世界第二大經濟實體背景下所體現出來的一種精神自戀:中國軍人天下無敵,中國女人無人能抗。從英雄開始,張藝謀就一直要調動中國人潛意識中的大國夢,強國夢,就千方百計要滿足中國人的自豪感,自大欲,而金陵十三釵可以說是達到了極致。他用種種技巧與手段鬆動瓦解了中國人正常的自我意識,道德觀念,而用似是而非的東西偷樑換柱。美化情色,淡化苦難;強化自我,矮化他人。這樣的結果,只能是讓中國人越來越不切實際,越來越不知羞恥。

  影片中最為滑稽的是:所有的故事都發生在神聖的教堂,其中卻沒有真正的神聖;所有的人物都與神的看顧多少相關,卻沒有神的真正臨在。教堂本來應該是神父帶領眾信徒向神獻上敬拜讚美的地方,可是影片故意讓神父提前死去了,只留下遺像一張,而後來被眾人當作神父的卻是一個身為入殮師的浪蕩子弟。這個人物設計破綻百出,如果米勒原來只是一個混混,那他九死一生只為了掙那筆本來就沒有多少希望的入殮費,就是根本不符合邏輯的。當然,影片安排了米勒從貪財貪色之輩到奮不顧身保護人的華麗轉身,但促使他完成這一轉身的並非是真正神聖的力量,而是另外的因素:一是日軍的暴行激發了他的良知,二是玉墨的美豔惹動了他的愛情。我們當然並不懷疑後二者也具有相當的力量,但若沒有來自神聖的支持,人是很難堅持很難走遠的。而作為教會學校的女學生,我們沒有看到更多來自耶穌基督的仁愛,喜樂,和平,忍耐,恩慈,信實,溫柔,節制,卻看到了偏狹自負,柔弱無助;我們根本看不出來她們身上信仰的力量,好像信仰只是她們的一種外在身分,而沒有任何實際的內容。應該說,真正的信仰,會在苦難中發出光芒,會給人帶來力量與安慰,而不是被動地去接受別人的幫助。影片中多少表現出一點信仰精神的是神父的跟班兼養子陳喬治,他有保護女學生們的心,最後也是他自告奮勇男扮女裝填補了最後一個名額。不過,他的形象還是太柔弱了。還有一點就是對神父遺像的處理:米勒初次見到神父遺像時,不敢面對神父的目光,於是他把遺像翻了過去;在他挺身而出起來保護女學生們之後,陳喬治把神父遺像正了過來,他也就這樣認可了。這表示他接受了神的引領與臨時神父這樣的身分。當然,這點也還是比較弱的。影片中還出現了米勒在危難時刻禱告的鏡頭,這是比較正面表現信仰的,但又通過女學生書娟之口說:“這是她看到的最感人的禱告場面,勝過她所背誦的諸多禱告詞。”這又未免抬高這個半路出家的美國人的信仰而貶低中國信徒的虔誠了。沒有真神,何來真愛?沒有真神,何來真勇?所以,無論是妓女的慷慨就義,軍人的神勇果敢,還是入殮師的臨危轉變,都缺乏真正的解釋力,都顯得那麼虛假與牽強。


明妮.魏特琳
  從現今大量披露出來的歷史資料來看,不是隨便一個甚麼美國人就保護了南京難民,也不是十幾個風塵女子救了教會女生,而是二十四個傳教士與信徒建立了南京安全區,保護了25萬南京難民。其中之一是金陵女子文理學院代理院長美國人明妮.魏特琳(Minnie Vautrin, 1886-1941),她冒着生命危險把四百多名女學生從學校轉移到了安全區。正是這些人所保留下來的攝像,攝影,日記等珍貴資料,成為了侵華日軍的確鑿罪證,讓那些罪魁禍首受到了應有的懲罰。
  張藝謀等在金陵十三釵放映之前執意要抬高票價,即使遭到院線抵制也毫不動搖,這多少透露出他拍攝這部影片的主意目的吧!
  我們並不反對影片製作人收回投資,但同樣認為他們有責任用影像來還原歷史,反思歷史,警示後人,而不是用所謂的勇敢,甚至情色來歪曲歷史,消費歷史,娛樂大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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