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性與良知的雙重迷誤
—史蒂芬.戴德利《生死朗讀》
這部影片的前半部看起來像是一個成長的故事,如同德國版的畢業生,正值青春期對性充滿好奇與渴望的少年,邂逅一個成熟而孤寂的中年婦女,發生一段不該發生的故事。當然,生死朗讀(The Reader,港譯:讀愛)沒有像畢業生(The Graduate)那樣在情感與道德層面對這個中年婦女予以醜化,而是把這個由情慾所引發的故事盡量往愛情方面提升。可要說它是一個愛情故事又不是完全恰切。影片到後半部迅速朝另一個方面發展,已經遠遠超出了成長,愛情,甚至道德的範圍,而進入了罪惡與救贖,懺悔與寬恕等靈性領地。最後,所有這一切又交織糾纏在一起,真是剪不斷理還亂,是離愁,別有一番滋味在心頭。
不管怎樣,對於這些盤根錯節的糾葛,我們還是要試圖來一一解開。大部分人認為在男人與女人之間的關係與行為中,只要有愛情就是可以理解與同情的,即使二者有着年齡,文化,背景等方面的巨大差距。在這部影片中,比較麻煩的是罪惡的問題,況且其中的女主人公犯下的不是一般的罪行,而是親自參與了滅絕猶太人的大罪。這就讓人躊躇了。
社會當然有懲處罪行的機制,那就是法律。法律能夠保障一個社會正常的運行,正如那位自命不凡的法學教授所說:“人們總以為,社會是靠道德運作的,但事實並非如此社會要依靠法律來運作,真正的問題,不是‘這錯了嗎’,而是‘這合法嗎’。”但法律處理的只是表面,而觸及不到內心,更何況法律並非萬古如斯,而是隨時各異。人們可以找出各種理由來為自己的罪行辯解,聰明狡猾者更可以在法律的縫隙間遊刃有餘,逍遙自在。所以,罪的根源在於罪性,罪的處理始自罪疚。這都與作為主體的個人相關,而非僅僅與社會秩序相涉。作為犯罪的主體來說,可以承認罪行而沒有罪疚,也可以有罪疚而不承認罪行,當然,還有二者都有或都沒有。
在感情生活中,漢娜似乎是一個敢作敢為,率性而動的感性女人。作為一個成熟的女人居然主動去勾引一個尚未成年的男性,這已經夠驚世駭俗了。但是,如果我們仔細去觀察,就會發現她始終沒有擺脫理性的羈絆。她不能容忍麥克的臉上有髒黑的煤灰,毫不猶豫地抹去之並命令他馬上去洗澡。當在電車上與她邂逅的麥克熱切地向她表示親近時,她不但沒有絲毫回應,而且冷眼相待,甚至後來還大發雷霆,因為麥克的舉動打破了她理性所畫定的秩序。在與麥克的感情生活中,她有兩次決然的離去,都是出自於一種絕對冷靜理性的抉擇。第一次是在她與麥克的感情出現裂縫時,她讓麥克回到自己的同學之中去,而自己迅速搬離了住地,不辭而別,把麥克火熱的心懸晾在空中。第二次是在監獄中,其實,麥克已經為她出獄後的生活做好了準備,但她還是選擇了離去—永遠的離去。漢娜是一個高度理性的人,一個具有德國式理性的人,不過,她的這種理性不完全是自己思考的結果,而更多地來自於外界的灌輸。就是說,她被所處的社會塑造為一個具有如此理性的人,她對文盲身分的羞恥實質上就是對理性的恐懼,她害怕自己被發現置身於理性之外。惟有在理性之光的照耀下,惟有掌握了理性,她才覺得自己是安全的,是有價值的。可以說,漢娜不僅被法律與理性耽誤了今生,也被它們奪去了永恆。
如果說,在漢娜身上體現了法律與理性對她職業與感情生活的雙重誤導的話,那麼,麥克職業與感情生活的命運則是由於他對良知與道德的雙重猶豫所造成的。麥克是在毫無準備的情況下遭遇一種難以抗拒誘惑的。如果說這是一場錯誤的話,那麼,這首先不是他的錯誤,他完全是被漢娜引導着往前走,整個局面是在漢娜的掌控之中。我們先放下道德判斷,僅就情感來說。在最初的激情過後,他們之間的差距就逐漸顯露出來,而年輕新面孔的出現也讓他心掛兩頭不能專一。正是由於看穿了麥克的這種情感狀態,漢娜才毅然選擇了離開。當然,麥克不止是情感上的猶疑(說實話,他們倆對這種情感的未來都缺乏設計與想像,或許他們當時就根本沒有認真考慮過),還有道德上的顧慮。他不敢向任何親近或熟悉的人來吐露與公開這種情感,對於自己的家人更是諱莫如深,當然,在毫不相干的陌生人面前,他可以無所顧忌,就像他敢於在飯店老闆娘面前熱吻被誤認為是他母親的漢娜一樣。人的每一行為,特別是在情感生活中,不管是被動還是主動,是有心還是無心,是初戀時不懂愛情,還是見多了甚麼都無所謂,都會帶來相應的結果。這段情感極大地影響了麥克後來的婚姻生活,使他難以再把全部情感專注在一個人身上,與他相處的女人總不能完全瞭解他腦子裏究竟在想甚麼,在最需要全神貫注的性愛生活中他也有時候會忽然心不在焉。這就難怪他的妻子最後離去,後繼者也總覺得心裏不踏實了。也許,成年後的他已經明白,他與漢娜之間不僅僅是一場美麗的邂逅,而是一種深摯的情感,但他沒有勇氣邁出那關鍵性的一步。他知道漢娜是個文盲的祕密,但他沒有出來給她作證,洗刷別人強加給她的罪名;他與眾多的探望者一同跨入了監獄的大門,可他最終沒有出現在探望間之中,讓漢娜空等一場。當然,他不是一個絕情的人,他用無數次傾情的朗讀支撐了漢娜在監獄中的生命,激勵她去學習與思考,重新點燃她對生活的盼望與期待,但是在最至關緊要之處,他再次止步不前。在監獄的會面中,麥克很高興漢娜學會了閱讀,漢娜卻說:我更喜歡聽人朗讀。這實際上是漢娜對他們未來共同生活願望的一種表達,可麥克卻沒有予以回應,他也很快鬆開了漢娜伸過來的那隻充滿期待的手。愛情夢想的落空是給漢娜的致命一擊,她所需要的並非苟延殘喘於人世,而是重新續寫自己與麥克當初的那份美好。當然,麥克對漢娜的拒絕並非完全出自情感與道德因素,其中還有良知的障礙。在法庭再次見到作為被告的漢娜之後,已是法律系學生的他與教授及同學關於如何對待漢娜這些曾經為納粹工作的女人有過激烈的爭論,他也親自去過奧斯維辛集中營,瞭解了其中殘酷的真相。正是由於這一點,他對漢娜的情感有所保留,他也特別在乎漢娜對這一段經歷的態度,所以,在監獄會面中,他特別提及,但漢娜的回答並不能令他滿意。他就梗在這裏了。在此,涉及到了一個十分重要而棘手的問題。對於一個還沒有充分認識到自己罪孽的人,即一個還沒有完全懺悔的人,我們應該怎麼辦?可以寬恕?應該接納?還是應該拒之門外?嚴懲到底?
這個問題對於那位後來成為了作家的女倖存者而言不是問題,她的答案是明確而堅定的,就是當她知道了漢娜懺悔的態度之後,她也不願意給予漢娜以寬恕與赦免。她明確地告訴麥克,她不能接受漢娜的那七千元錢,因為那意味着赦免,而她不能也無資格給予。這是一種典型的猶太人立場與原則,就是所謂“以眼還眼以牙還牙”,它好像與“忘記過去就意味着背叛”的含義也相差無幾。與漢娜的羞恥原則一樣,這也是一種理性態度,只不過是另一種形式的理性。那麼,這就是絕對正確的方式嗎?這就是無可商量的最後答案嗎?我們看到,作家也還是猶疑了,她留下了漢娜盛錢的那個小茶葉罐,那其實就是她的,就是她最珍愛之物,其中凝聚着她與親人們所度過的美好時光,她只是不好意思在麥克面前承認罷了。最後,她把這一小茶葉罐放到了自己全家福的旁邊。這一舉動說明,她的心靈還是給漢娜留了一條小縫。
從麥克與漢娜的悲劇中,我們可以看到:無論是愛情,婚姻,還是法律,理性與良知,都只有在神聖的光照與引領下,才能夠各得其所,相處合宜,否則就會一葉障目,鑄成大錯。影片中有兩次出現了教堂,前一次是中年漢娜與少年麥克在騎車郊遊時進入了教堂,聆聽了讚美神的歌聲,漢娜忍不住掩面而泣,也許是在神面前她想到了自己曾經犯下的罪吧,可惜的是她沒有沿着這個路向進一步深思下去。後一次是漢娜去世後,麥克帶着自己的女兒來到了教堂旁邊漢娜的墓前,讚美的歌聲仍然連綿不斷地從教堂裏飄出,麥克向女兒吐露了自己隱祕的情感故事…這對於父女二人都是一個難得的機會。他們會從此接受永恆?還是再次與神聖擦肩而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