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文走廊 ✐2011-06-01

理性與良知的雙重迷誤

—史蒂芬.戴德利《生死朗讀》

石衡潭

 

 

  這部影片的前半部看起來像是一個成長的故事,如同德國版的畢業生,正值青春期對性充滿好奇與渴望的少年,邂逅一個成熟而孤寂的中年婦女,發生一段不該發生的故事。當然,生死朗讀The Reader,港譯:讀愛)沒有像畢業生The Graduate)那樣在情感與道德層面對這個中年婦女予以醜化,而是把這個由情慾所引發的故事盡量往愛情方面提升。可要說它是一個愛情故事又不是完全恰切。影片到後半部迅速朝另一個方面發展,已經遠遠超出了成長,愛情,甚至道德的範圍,而進入了罪惡與救贖,懺悔與寬恕等靈性領地。最後,所有這一切又交織糾纏在一起,真是剪不斷理還亂,是離愁,別有一番滋味在心頭。
  不管怎樣,對於這些盤根錯節的糾葛,我們還是要試圖來一一解開。大部分人認為在男人與女人之間的關係與行為中,只要有愛情就是可以理解與同情的,即使二者有着年齡,文化,背景等方面的巨大差距。在這部影片中,比較麻煩的是罪惡的問題,況且其中的女主人公犯下的不是一般的罪行,而是親自參與了滅絕猶太人的大罪。這就讓人躊躇了。
  社會當然有懲處罪行的機制,那就是法律。法律能夠保障一個社會正常的運行,正如那位自命不凡的法學教授所說:“人們總以為,社會是靠道德運作的,但事實並非如此社會要依靠法律來運作,真正的問題,不是‘這錯了嗎’,而是‘這合法嗎’。”但法律處理的只是表面,而觸及不到內心,更何況法律並非萬古如斯,而是隨時各異。人們可以找出各種理由來為自己的罪行辯解,聰明狡猾者更可以在法律的縫隙間遊刃有餘,逍遙自在。所以,罪的根源在於罪性,罪的處理始自罪疚。這都與作為主體的個人相關,而非僅僅與社會秩序相涉。作為犯罪的主體來說,可以承認罪行而沒有罪疚,也可以有罪疚而不承認罪行,當然,還有二者都有或都沒有。

  在影片中出現的這六個作為被告的前女看守,其中那五個都否認自己有罪行(有無罪疚不知道),只有女主人公漢娜出乎意料地坦然承認自己的罪行而又同樣令人驚詫地表現出缺乏罪疚。為甚麼?問題出在哪裏?實際上,問題就出在理性上,就出在法律上。法學教授所說的合法與不合法,是指每個人所處當時的法律。漢娜正是按照自己所處年代的法律與法則來行事為人的。她當年離開西門子公司去應聘當納粹集中營的看守是合法的,這是她的自由;她每月從六十個囚犯中挑出十個來去送死也是合法的,這是她的工作,她要給新來囚犯騰地方,要不然集中營會人滿為患;甚至她堅持不打開已經着火的教堂大門之鎖也是理所當然,職責所在,她是看守,她不能讓囚犯逃跑,她不能讓秩序失控,她甚至在法庭上對着法官與全體聽眾都拍案大喊:“我們得負責!!!”法律大於天,責任重於山,這是在漢娜心目中根深蒂固毋庸置疑的東西,而一個個生命的存亡則是在她的視線之外的,至少不是她最優先的考慮。這是漢娜的盲點,更是法律的尷尬。她始終對這一問題缺乏足夠的認識,這也是她最後不能為麥克所接納的重要原因之一。在刑滿釋放之前麥克對獄中的漢娜做了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探望,當時麥克問她怎樣回想過去,漢娜回答:“在審判之前從來沒有想過,不需要想。而現在我怎麼看,怎麼想不重要,人死了不能復生。”麥克認為她沒有明白問題所在(I wasn't sure what you'd learnt)。漢娜說自己已經學會了,她已經學會了閱讀。她認為學習就是閱讀,學會了閱讀就是掌握了理性,有了理性就能夠明白一切。在漢娜大半生命中,最大的羞恥就是不會閱讀,她寧願坐一輩子牢,也不願讓別人知道自己一字不識。可以說,她對於理性懷着一種近乎本能的崇拜。這其實又是漢娜的另一個盲點。法律與理性也許可以讓人知道罪,但不能自動地喚起人的罪疚。罪疚是主體與主體之間的一種情感。也不能說漢娜完全沒有罪疚,如她最後的遺囑中交代要把那個小茶葉罐和七千元錢交給當年受害人的女兒來處理就是一種悔罪的表現,但她的罪疚與懺悔是很有限的,它們只指向那活着的人,而對那些死難者她並沒有任何表示,所以,將她的行為稱為一種補償也許更恰當一些。其實,罪疚與懺悔是一種靈性生活,它們需要以永恆為背景,以上帝為核心。如果沒有永恆,它們就行之不遠效果甚微;如果沒有上帝,那它們就更是毫無意義。漢娜不相信有永恆,所以不願意去想怎麼去面對那些死難者;漢娜不相信有上帝,所以,她覺得自己怎麼看,怎麼想不重要(It doesn't matter what I feel. It doesn't matter what I think.)。她使用無人稱句來加以陳述,也充分表明了她對這個事件的態度。實際上,並非沒有一個主體在看,除了人間的關心之外,還有一個超越的主體在時刻關注我們每一個人,那就是上帝。上帝不僅在乎我們怎麼做,怎麼行,而且在乎我們怎麼看,怎麼想。“你施慈愛與千萬人,又將父親的罪孽報應在他後世子孫的懷中,是至大全能的神,萬軍之耶和華是你的名。謀事有大略,行事有大能,注目觀看世人一切的舉動,為要照各人所行的和他作事的結果報應他。”(耶利米書32:18-19)“我是那察看人肺腑心腸的。並要照你們的行為報應你們各人。”(啟示錄2:23)“神所要的祭,就是憂傷的靈。神啊,憂傷痛悔的心,你必不輕看。”(詩篇51:17)應該說,漢娜在認罪與懺悔方面,並沒有讓人與神滿意的表現。
  在感情生活中,漢娜似乎是一個敢作敢為,率性而動的感性女人。作為一個成熟的女人居然主動去勾引一個尚未成年的男性,這已經夠驚世駭俗了。但是,如果我們仔細去觀察,就會發現她始終沒有擺脫理性的羈絆。她不能容忍麥克的臉上有髒黑的煤灰,毫不猶豫地抹去之並命令他馬上去洗澡。當在電車上與她邂逅的麥克熱切地向她表示親近時,她不但沒有絲毫回應,而且冷眼相待,甚至後來還大發雷霆,因為麥克的舉動打破了她理性所畫定的秩序。在與麥克的感情生活中,她有兩次決然的離去,都是出自於一種絕對冷靜理性的抉擇。第一次是在她與麥克的感情出現裂縫時,她讓麥克回到自己的同學之中去,而自己迅速搬離了住地,不辭而別,把麥克火熱的心懸晾在空中。第二次是在監獄中,其實,麥克已經為她出獄後的生活做好了準備,但她還是選擇了離去—永遠的離去。漢娜是一個高度理性的人,一個具有德國式理性的人,不過,她的這種理性不完全是自己思考的結果,而更多地來自於外界的灌輸。就是說,她被所處的社會塑造為一個具有如此理性的人,她對文盲身分的羞恥實質上就是對理性的恐懼,她害怕自己被發現置身於理性之外。惟有在理性之光的照耀下,惟有掌握了理性,她才覺得自己是安全的,是有價值的。可以說,漢娜不僅被法律與理性耽誤了今生,也被它們奪去了永恆。

 


  如果說,在漢娜身上體現了法律與理性對她職業與感情生活的雙重誤導的話,那麼,麥克職業與感情生活的命運則是由於他對良知與道德的雙重猶豫所造成的。麥克是在毫無準備的情況下遭遇一種難以抗拒誘惑的。如果說這是一場錯誤的話,那麼,這首先不是他的錯誤,他完全是被漢娜引導着往前走,整個局面是在漢娜的掌控之中。我們先放下道德判斷,僅就情感來說。在最初的激情過後,他們之間的差距就逐漸顯露出來,而年輕新面孔的出現也讓他心掛兩頭不能專一。正是由於看穿了麥克的這種情感狀態,漢娜才毅然選擇了離開。當然,麥克不止是情感上的猶疑(說實話,他們倆對這種情感的未來都缺乏設計與想像,或許他們當時就根本沒有認真考慮過),還有道德上的顧慮。他不敢向任何親近或熟悉的人來吐露與公開這種情感,對於自己的家人更是諱莫如深,當然,在毫不相干的陌生人面前,他可以無所顧忌,就像他敢於在飯店老闆娘面前熱吻被誤認為是他母親的漢娜一樣。人的每一行為,特別是在情感生活中,不管是被動還是主動,是有心還是無心,是初戀時不懂愛情,還是見多了甚麼都無所謂,都會帶來相應的結果。這段情感極大地影響了麥克後來的婚姻生活,使他難以再把全部情感專注在一個人身上,與他相處的女人總不能完全瞭解他腦子裏究竟在想甚麼,在最需要全神貫注的性愛生活中他也有時候會忽然心不在焉。這就難怪他的妻子最後離去,後繼者也總覺得心裏不踏實了。也許,成年後的他已經明白,他與漢娜之間不僅僅是一場美麗的邂逅,而是一種深摯的情感,但他沒有勇氣邁出那關鍵性的一步。他知道漢娜是個文盲的祕密,但他沒有出來給她作證,洗刷別人強加給她的罪名;他與眾多的探望者一同跨入了監獄的大門,可他最終沒有出現在探望間之中,讓漢娜空等一場。當然,他不是一個絕情的人,他用無數次傾情的朗讀支撐了漢娜在監獄中的生命,激勵她去學習與思考,重新點燃她對生活的盼望與期待,但是在最至關緊要之處,他再次止步不前。在監獄的會面中,麥克很高興漢娜學會了閱讀,漢娜卻說:我更喜歡聽人朗讀。這實際上是漢娜對他們未來共同生活願望的一種表達,可麥克卻沒有予以回應,他也很快鬆開了漢娜伸過來的那隻充滿期待的手。愛情夢想的落空是給漢娜的致命一擊,她所需要的並非苟延殘喘於人世,而是重新續寫自己與麥克當初的那份美好。當然,麥克對漢娜的拒絕並非完全出自情感與道德因素,其中還有良知的障礙。在法庭再次見到作為被告的漢娜之後,已是法律系學生的他與教授及同學關於如何對待漢娜這些曾經為納粹工作的女人有過激烈的爭論,他也親自去過奧斯維辛集中營,瞭解了其中殘酷的真相。正是由於這一點,他對漢娜的情感有所保留,他也特別在乎漢娜對這一段經歷的態度,所以,在監獄會面中,他特別提及,但漢娜的回答並不能令他滿意。他就梗在這裏了。在此,涉及到了一個十分重要而棘手的問題。對於一個還沒有充分認識到自己罪孽的人,即一個還沒有完全懺悔的人,我們應該怎麼辦?可以寬恕?應該接納?還是應該拒之門外?嚴懲到底?
  這個問題對於那位後來成為了作家的女倖存者而言不是問題,她的答案是明確而堅定的,就是當她知道了漢娜懺悔的態度之後,她也不願意給予漢娜以寬恕與赦免。她明確地告訴麥克,她不能接受漢娜的那七千元錢,因為那意味着赦免,而她不能也無資格給予。這是一種典型的猶太人立場與原則,就是所謂“以眼還眼以牙還牙”,它好像與“忘記過去就意味着背叛”的含義也相差無幾。與漢娜的羞恥原則一樣,這也是一種理性態度,只不過是另一種形式的理性。那麼,這就是絕對正確的方式嗎?這就是無可商量的最後答案嗎?我們看到,作家也還是猶疑了,她留下了漢娜盛錢的那個小茶葉罐,那其實就是她的,就是她最珍愛之物,其中凝聚着她與親人們所度過的美好時光,她只是不好意思在麥克面前承認罷了。最後,她把這一小茶葉罐放到了自己全家福的旁邊。這一舉動說明,她的心靈還是給漢娜留了一條小縫。

  其實,認罪與懺悔主要不是向着人的,寬恕與赦免也不是人固有的權利,救贖就更不是人力所能所及了。影片中人物悲劇的最終根源就在於他們沒有面向超越,接受神聖,沒有把所有這些問題最終帶到超越者與神聖者的面前。漢娜所依據的原則是法律與理性,她的懺悔只指向活着的人,她的救贖也僅僅是人的情感—麥克的愛情。她的死亡方式具有極強隱喻意義,她是踩着摞起來的厚厚書籍而懸樑自盡的。對於她來說,書是知識與理性的象徵,又是愛情與希望的標記,她的真正有光彩的生活,都與書密切相關,但書又把她最終帶上絕路。這說明,理性與愛情,不能成為人的最終救贖。麥克生活的失敗也同樣說明情感,道德與良知的有限性。奧斯維辛集中營的工作,親手斷送三百多條人命…要跨越如此深重的苦難,要承擔如此巨大的罪責,光靠人的情感,道德與良知是遠遠不夠的,麥克就是這樣被壓垮的。女作家也只能憑藉這些獲得一種表面上的平靜與自尊。人犯罪首先得罪的是神,這是人對神的誡命,原則的背叛,因此,人首先應為自己的罪向神懺悔。寬恕與赦免也來自於神,人體會到了神對自己的寬恕與赦免,才有資格寬恕與赦免他人。而救贖更是神的專利,只有通過耶穌基督,人才能獲得救贖。沒有任何一個人的罪大到神不能寬恕與赦免,沒有任何一個人的心小到神不願意給予救贖。“為義人死,是少有的,為仁人死,或者有敢作的。惟有基督在我們還作罪人的時候為我們死,神的愛就在此向我們顯明了。”(羅馬書5:7-8)因此,對於麥克所面臨的那個問題,回答應該是前者,耶穌基督已經為我們作了榜樣,保羅說的這些話也成為重要的理據:“倘若某弟兄有不信的妻子,妻子也情願和他同住,他就不要離棄妻子。妻子有不信的丈夫,丈夫也情願和她同住,她就不要離棄丈夫。因為不信的丈夫,就因着妻子成了聖潔。並且不信的妻子,就因着丈夫成了聖潔。…你這作妻子的,怎麼知道不能救你的丈夫呢?你這作丈夫的,怎麼知道不能救你的妻子呢?”(哥林多前書7:12-14,16)是啊!麥克怎能知道,他不能帶領漢娜懺悔呢?
  從麥克與漢娜的悲劇中,我們可以看到:無論是愛情,婚姻,還是法律,理性與良知,都只有在神聖的光照與引領下,才能夠各得其所,相處合宜,否則就會一葉障目,鑄成大錯。影片中有兩次出現了教堂,前一次是中年漢娜與少年麥克在騎車郊遊時進入了教堂,聆聽了讚美神的歌聲,漢娜忍不住掩面而泣,也許是在神面前她想到了自己曾經犯下的罪吧,可惜的是她沒有沿着這個路向進一步深思下去。後一次是漢娜去世後,麥克帶着自己的女兒來到了教堂旁邊漢娜的墓前,讚美的歌聲仍然連綿不斷地從教堂裏飄出,麥克向女兒吐露了自己隱祕的情感故事…這對於父女二人都是一個難得的機會。他們會從此接受永恆?還是再次與神聖擦肩而過?

翼展視窗闊 報取智域深

藝文走廊

成功之道 ✍凌風

談天說地

儒家社會主義的理想 ✍亞谷

談天說地

金玉食糧議 ✍于中旻

談天說地

信仰宗教與文學 ✍于中旻

談天說地

人權與政權 ✍于中旻

寰宇古今

第一有遠見的中國人:林則徐 ✍海佑

寰宇古今

誰先到達美洲和澳洲 ✍曲拯民

談天說地

競技與悲劇 ✍于中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