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文走廊 ✐2011-01-01


劍雨紛紛待何人?

—蘇照彬,吳宇森電影《劍雨》

石衡潭

 

  有人說:劍雨是繼李安臥虎藏龍之後最好的中國武俠片。它不但在傳統的動作場面上保持了高水準,而且在劇作結構和人物塑造方面,為中國武俠片的敘事變革創出了一條新路。我覺得這樣的評價是不為過的。還有一點需要指出的是:劍雨也突破了傳統的武俠觀。傳統武俠觀的最大特徵就是神化武俠,聖化江湖,特別把甚麼寶典祕籍當作命門。對此的化解,臥虎藏龍尚未達到,倒是功夫熊貓輕輕點破:各路江湖豪傑所拼死爭奪的神龍手卷其實是Nothing。就是說所謂的江湖最高境界最深奧祕其實是一個傳說,甚至是一場笑話。劍雨也是沿着這條路走下來,只是他沒有做哲理化的詮釋,而是給了一個生活化的推理:羅摩遺體的果效不在於練就絕世武功,而在於恢復殘損者正常功能。這樣一來,成人就成為這部影片的中心追尋。成人?成何人?成甚麼樣的人?甚麼樣的人才算人?甚麼樣的生活才是真正人的生活?
  絕世武功是一個幌子,可是它具有極強的號召力。無數江湖豪俠都是奔此而來的,他們不惜為此生死相搏,血染沙場,如崆峒派的高手,那一家男女老少等等,只有少數人悟出了其中的玄機,如轉輪王,彩戲師等。當然,他們在本質上與被他們欺騙與指使的人並無區別,他們還是神話的堅信者,只是知道其果效不同而已。這就如我們的人生,兜售各種祕籍寶典的很多,被他們蠱惑的人甚眾,最後卻都是一場空。悟本堂神話的興起與破滅不就是一個典型的例證嗎?也許重要的還不是人看不透,而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就像行刺未遂的女殺手在臨死前對細雨所說的那樣:“江湖路一旦走上,就別想全身而退。”雷彬的想法本來很簡單:與老婆回到家鄉開一家麵館,每天給孩子老婆做風味獨特的麵條。但他又不得不撇下熟睡中老婆孩子去參加這場廝殺。

  人生在世,重要的不只是要達到某種的目的,還有達到目的所採用當代手段。劇中人的目的大體相似:無非是想過一個正常人的生活。葉綻青想做一個真正的女人,轉輪王想做一個真正的男人。通寶錢莊的老闆想像正常人一樣行走,彩戲師也只是想治好自己的一身傷。可以說,這都是正當要求,無可指責。錯的是他們放大了自己的要求,又採取了不惜一切的手段。葉綻青殺死了自己的夫君及公婆,後來,又以色相去引誘曾靜的丈夫江阿生;知道轉輪王是太監之後,更斷然棄之而不顧,結果惹來殺身之禍。通寶錢莊的老闆以為有錢能使鬼推磨,沒有想到:見到羅摩真身之日,卻是自己命喪刀下之時。轉輪王更是如此,為了一己之願望,居然欺騙朋友,迷惑江湖,令刀兵四起,天下不寧。特別具有諷刺意味的是:在他把想要離開自己的葉綻青活埋在橋下時,還對她提起了高僧阿難的那句經典情話:“你知道我為甚麼把你埋在橋下嗎?我太喜歡你了,這樣只要每次我從橋上走過就可以看到你了,你就把眼睛閉上。你就把眼睛閉上,一會兒就好了。”這是一種典型的以佔有奪取為目標的人生。我要得到我想要的一切,如果我得不到,就寧可將之毀了。古代的人殉制度想必也是出於同樣的心理吧。

  健全的人並不只是有健全的生理,更重要的是有健全的心理;正常的生活並不意味着強求力取,反而要求忍讓與捨棄。這一般人很難做到,它需要外力的牽引,也需要內在的覺醒。細雨本來是江湖上令人聞風喪膽,不寒而慄的冷血殺手,可是陸竹的出現改變了她的思想與命運。這裏有真摯深情的侵蝕,更有捨己精神的感動。陸竹以自己的犧牲來阻止她嗜血的生涯。此處的所謂禪機已到,更隱喻着耶穌基督的捨己救人。細雨從此脫胎換骨,重新做人。她做了換顏手術後,改名曾靜,希望居住小鎮,開個小店,嫁一良人,如此平靜一生。江阿生的出現正好成全了她的這一願望。兩人夫唱婦隨,相敬如賓。看到丈夫有性命之虞,她不惜暴露身分,及時出手;將與黑石團夥拼死一搏,她還不忘買一張丈夫愛吃的豆皮;最後,知道自己就是丈夫的殺父仇人,她也甘願引頸受死。這些都表明她已經真正回歸於一個柔情似水的女人,一個捨己忘我的女人。

  在細雨,最難的是退出江湖;在張人鳳,最難的是饒恕仇人。作為曾靜的丈夫江阿生,他表現得相當出色。平常日子,呵護有加;關鍵時刻,挺身而出;還能夠抵制誘惑,守身如玉。在發現妻子是武林高手之後,江阿生並不要她解釋,而是淡淡地說:“沒甚麼大不了的。你就是做過江洋大盜,也還是我娘子。”真是四兩撥千斤啊。現在的男人,面對某方面比自己強的妻子,很少有這樣的氣度了。最令人叫絕的是:在黑石幾大高手前來索命時,他居然波瀾不驚而又擲地有聲:“是你們打傷了我老婆?”男人的尊嚴,丈夫的氣概立時凸顯。在制服了強敵之後,他道出了真相:原來他就是被細雨殺死的張海端之子張人鳳。知道真相之後,曾靜最關心的是:“你有沒有真心對我過?”張人鳳卻回答:“萬萬不可能。都是虛情假意。”這顯然是言不由衷。饒恕應該是愛情的前提,沒有饒恕是談不上愛情的。在此,顯示出了劇情的破綻。本來處心積慮要殺一個人卻先去千方百計去愛這個人,這不符合情理,也不符合張人鳳的性格。我想不如改成這樣:開始他們只是邂逅,並不知對方底細,在錢莊遇劫一事後,江阿生生疑,才逐漸查出妻子原來是殺父仇人。當然,我們還是跟電影走,現在,張人鳳面臨的問題是:殺父之仇與夫妻之愛,孰輕孰重?以往恩怨與未來生活,何去何從?他能夠原諒細雨殺自己,可不能原諒她殺父親。這是中國人的最後最大防線。他是以父親也不會容許自己殺一個弱女子來解決這個問題的,當然,這仍然是一個迴避。最後,甦醒過來的他還是把身經鏖戰渾身是血的曾靜帶回了家。妻子所遭受的磨難算是抵消了她的罪孽吧。他在思想上還沒有能夠突破父性的權威,沒有實現徹底的饒恕。其實,饒恕也是一種捨己。捨去自己的傷痛,仇恨,判斷,決定,服從一個更大的原則,從而產生一種新的情感,新的意志。這恐怕不比捨棄自己的生命更容易。這樣離奇的故事在生活中顯然不會發生,可類似的衝突卻常常存在。丈夫夾在妻子與父母之間。傳統中國人的趨向是屈妻子以從父母,而正確的方式應該是攜妻子以和父母。


  中國的武俠傳奇,歷來與佛道思想相關,此劇也不例外,其中也談玄論道,也說禪機參佛理。陸竹點撥細雨辟水劍四處破綻的對應之法:“藏拙與巧,用晦而明,寓清於濁,以屈為伸。”這體現的是道家精神。見癡和尚回應細雨重新萌生的愛情意願:“去,死者乃為生者開眼。過去心不可得,現在心不可得,未來心不可得,未來已成現在,現在已成過去,隨心去吧,看能得否?”此借用的是佛教學說,當然融入了編導自己的理解,其實是無解。就是談情說愛本身,也引了傳說中阿難尊者的故事。“我願化身石橋,受五百年風吹,五百年日曬,五百年雨打,但求此少女從橋上走過。”這是人性中的至愛深情。阿難尊者不能免,何況常人呢?可這仍然不過是一廂情願的表白,而真正愛情應該是成全彼此,一路向前。敢愛敢恨,敢捨己敢饒恕,方是男兒,方是英雄本色。以上諸種問題,在聖經中都有完美的回答:

那時彼得前來問耶穌:“主啊,如果弟兄對我犯罪,我該饒恕多少次呢?到七次可以嗎?”耶穌對他說:“我告訴你:不是到七次,而是七十個七次。”(馬太福音18:21-22,中文標準譯本

  這如何能夠做到呢?聖經也給人指明了路徑:

所有勞苦和背負重擔的人哪,到我這裏來吧!我將使你們得到安息。你們當負起我的軛,向我學,因為我心地柔和,謙卑。這樣,你們就將尋得靈魂的安息。要知道,我的軛是容易負的,我的擔子是輕省的。(馬太福音11:28-30,中文標準譯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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