寰宇古今 ✐2010-01-01


宣教,興學,慈善

曲拯民

 

  西方基督教會到中國宣教,將現代化教育和改善民生的運動一併帶來,成為近代史的重要部分;這類史實至少在我的家鄉有極顯明的例子。
  我出生山東省黃縣,今龍口,長大於煙台,父母受教育於登州,曾有親屬長輩的口述,加上不同東,西方人士所著的書冊,不難片斷地寫出一些來。
  山東沿海,特別是膠東(膠萊河以東)地區多山,交通困難,不像華中,南各省對外開放甚早,因此民生艱苦百業凋敝。南北朝時期封王於登州(今蓬萊),明朝始在芝罘(古之罘,名見史記,秦始皇三次駕臨)對面的各山頭上設蜂火台,旨在防倭寇,並監視着自遼東半島的契丹或女真人入侵的活動,因此山東這唯一的港口一直是封閉的。滿人入關建立清朝後,此地改稱煙台,對遼東半島的海上交通便開始活躍起來,此後膠東青年經過煙台紛紛到東北去謀生,那是早期的唯一出路。

  咸豐八年即1858年英法聯軍陷大沽,入天津。1860年復入北京,燒毀圓明園,清廷被迫訂立第二次條約,登州包括煙台遂即時開埠,那時煙台不過是“南糧北運”的一個最後的小港口。南方的運糧船在此上給養,修船,整容以備入京。因此煙台建有福建(閩南)和廣東(潮州)會館。在我家不遠處的山坡下有嶺南義地,近海邊有廟宇天后宮。煙台三面環山,北面臨海,除了明洪武末年建有一座小城(名為“奇山千戶所”)以外,只有十三座山莊和漁村,支持着一座在毓璜頂上的玉皇廟,其他儘是農田。


昔日(1936)自毓璜頂遠望市東區


今日自毓璜頂遠望市東南區


倪維思牧師

  美國長老會牧師倪維思(John L. Nevius, 1829-1893)原在日本工作。北京條約訂立後,登州開放,他到寧波學習國語,然後啟程前來登州。倪夫人海倫就地收養了幾名父母雙亡和被遺棄的女孩子,並延師教她們習字讀書,是為女校創始的先導,時在同治元年,即1862年。兩年後倪牧師夫婦屆返國之期,同時醫病,並充實支持他夫婦在中國工作的力量。五年後返回,改居煙台工作,工作目標在膠東各縣。他見到山區的土地貧瘠,農民艱苦,非改善生活和收入便不足以達到傳揚福音的果效。他又鑒於本地氣候頗似紐約州他的家鄉,於是前往將他家鄉出產最盛的蘋果,梨和葡萄苗等大量地親自選好帶到煙台。倪維思本出身農家,對於各種果樹的蟲害和種植方法素有經驗。返回煙台後他在毓璜頂山下的東南坡買地十二半華畝建起一間示範農場,將培育出的樹苗贈給附近各地的農民。他本人何曾想到,五十年後,煙台為聚散地的出產成為中國第一“水果之鄉”。南洋富商張弼士聞訊,到了煙台買了一座小山,即今日仍沿舊稱的“葡萄山”,並設立了張裕釀酒公司,出品曾多次獲國際獎狀。倪維思故於光緒十九年即1893年,享年六十四歲,葬在煙台。倪牧師故後,夫人在宅旁建屋,設立了婦女學校,專門收納成年不識字的婦女,即後來愛道女校的前身,直到珍珠港事變。先母在此教書四年。


煙台葡萄

煙台蘋果

 


梅里士 C. R. Mills

  另有一位宣教士梅里士(Charles R. Mills, 1829-1895)也屬於美國長老會,於1862年攜眷前來,時值虎疫流行,途中兩孩子不幸傳染病死亡,其悲痛可知。他見到登州北門外直到海邊儘是一片沙漠荒蕪不毛之地,認為種植花生必可利用,於是在返國假滿時帶來二大包花生種子教人試種,果然成功。多年後花生的種植傳遍山東各地,被譽為“山東大花生”。在我讀書的時期即1920年代,花生成為煙台最大的輸出品,重要的客戶是德國和北歐各國。


山東大花生

  梅里士的元配生育子女幾名不詳,只知最後一名男孩生來既聾且啞,彌留時,她祈禱,願慈愛的聖父使這孩返國受專門的聾啞教育,並願中國的聾啞孩子享受同等的教育。
  果然,這孩子去美國,被送進一間名校(Rochester School for The Deaf),而且後來梅里士的繼配在登州設班收納啞童,多年後改地煙台,開設了中國第一間的聾啞學校取名啟瘖。


啟瘖學校

  梅里士的繼配原是他兒子的教師,二人通信多年,心心相印,後來她為了達成梅里士原配的願望,萬里迢迢地前來中國在煙台由郭顯德牧師證婚下成親。於是原為照顧他兒子的老師Annetta Thompson(1853-1929)成了梅夫人。梅里士的元配在十三年前許下的第二願望也終成事實。

  1895年梅里士病逝登州,三年後,校遷煙台。梅夫人出國數次,在美國和北歐各國募集捐款,在煙台海邊置地十七華畝,建設了新校舍,即今日啟瘖學校所在。啟瘖初建時共樓房六座加上許多平房,後來不斷有增築。七七事變時,梅夫人已將校長責任交出,歸國後即未返回,因此逝世於何地何年未可考。
給梅里士證婚的長老會郭顯德牧師(Hunter Corbett, 1835-1920)和狄考文牧師(Calvin W. Mateer, 1836-1908)同在普林斯頓神學院畢業,各偕夫人於1864年夏天自紐約啟程前來上海並轉船煙台。路經好望角,澳洲到上海,歷時一百六十五天,於隆冬時節抵達煙台,遂即前赴登州,和梅里士一家人同住在觀音堂裏。那是一間香火已絕,荒像畢露的古廟,廉價賣給了美國長老會。次年,狄考文決意在宣教工作以外,假觀音堂設立男校,目的在將科學帶入中國。他相信科學是破除中國積習日深的迷信的利器,然後福音才得以廣傳。狄夫人則接辦了倪維思夫人創立的女校,在督察院後面租民房,因此地方上稱呼文會女校“察院後”,男校稱“觀音堂”,舊稱沿用了半世紀。先母在察院後卒業,那時小學與今日同,中學只四年。先父則卒業觀音堂並續讀了大學部,於1904年校遷濰縣,1907年讀畢廣文大學。


狄考文

  狄考文專心教育,一生著書二十八本,大多是科學書籍,在“翻印必究”的立法實施前,上海出版的教課書多取材他的著作,他對此事深表歡迎。1882年他在觀音堂設大學部,於1904年膠濟鐵路完成後文會館的大學部和在青州英國浸禮會設立的廣德書院的大學部合併,各取一字“廣文”建校於濰縣。1917年廣文與長老會在漢口,南京,北京,瀋陽和濟南的醫學院合併成立齊魯大學,原校址即今日山東大學所在。
  能將“三字經”和“百家姓”朗朗上口的狄考文在訓勉學生時常常將孔孟之道引出,使聽者折服。他被舉為譯經委員會主席,1907年的年會在煙台召開,於譯畢新約全書正在譯詩篇的時候,忽罹阿米巴痢,當時煙台還無醫院,於是前往青島,在一間德國醫院就醫。秋間,逝於青島,葬在煙台,享年七十三歲。


郭顯德

  狄考文的至友郭顯德在抵登州的次年(1865年)選擇了煙台,原因是自此地前往膠東各地的路途和騾驢等交通工具比較方便。工作滿半世紀後,結果在各地創下四十間小學的設立紀錄,清廷明令表揚,賜他花翎一枝,雙龍章一座。義和團時期,膠東各地流行一口號:“洋人不殺郭顯德,中國人不殺趙斗南”。趙斗南原是郭顯德的學生,這人傳道之餘在各地廣行善事。
  郭顯德在煙台設“文先男校”和“會英女校”,後來合併管理取名文會書院。郭顯德的助理牧師韋豐年(George Cornwell, 1867-1909)設英文館,後來擴大,改名實益學館。最後二校合併各取一字為益文學校。它於加設商業專科後改名益文商專,其北校園於1960年代拆建,南校園為山東省立煙台第二中學的今日校址,現時有學生六千多。益文是我的母校。
  郭顯德於1920年逝世,享壽八十五,當年我是進入禮拜堂行經他的棺前瞻仰遺容的小學生之一。

  倪維思,狄考文,郭顯德三位對山東內地的水患,蝗蟲之災害,屢次在美國募捐,並各先後以及合力到災區督導救濟工作。他們各獲殊榮:神學博士(D.D.)和法學博士(L.L.D.)
  倪維思的示範果園由倪夫人交由她的義女于淑美女士夫婦,丈夫于志聖,文會館畢業生,曾執教僅兩年壽命的京師大學堂及擔任煙台會文書院校長。其兒媳是我的三姨母,因此這間果園是我幼年常去之地。倪維思和郭顯德的故居就在我家較高處,是我讀小學和中學每天所必經,地處毓璜頂山坡之東。上述三位的墳墓就在山之北,中小學之近側,種種原因,使我的回憶歷久常新。可惜在1950年代“抗美援朝”時期約三十座的美國墳地被掘,墓碑被砸。1999年承煙台史志辦公室函告:郭公的墓碑已被發現在墳地所處的山上警備區保存,引為奇事。

  1980年代我寫書(非賣品)煙台教育發展史話(1865-1935)煙台毓璜頂醫院和護士學校。這間醫院,門診和病房大樓於民國元年完成,它的前身醫務所是郭顯德夫人所創,醫院完成後是煙台市最早的一間,除診所和藥房外,設有病床九十張。它於1950年代改稱煙台地區醫院。1980年代某年,院長田文到荷蘭去購買器材,我的一位王姓同學將拙作交他一本,他返煙台後和我開始聯絡,並改稱“煙台毓璜頂醫院”,寫書一本,八百多頁,與舊事相連,將我的名字,列於編輯名單第一名,我深感榮幸。今日此醫院已發展到六百多病床。
  毓璜頂護士學校仍然存在,據說它是今日中國最好的護士學校之一。
  前面寫過原先的那個診所是郭顯德夫人(1859-1936)所創辦。緣郭公早年喪偶,後來繼室臥病在床,且有三兒女無人照顧,原在華中做護理工作加拿大籍的一位女子適在煙台,自動前來相助,直到郭夫人病故。不久她便與郭公成親,她在做家事之餘,設醫療室於會文書院之側,旨在幫助本校學生,後來擴及市民。此時郭顯德深深地感到一間醫院是本地的急切需要,遂向美國長老會呼籲,終於成功。建設時期約為三年,這間醫院的創設完全歸功郭氏夫婦。


郭範妮

  郭顯德元配所生的長女範妮(Fannie Corbett, 1866-1955)六歲返國,在美賓州的外公家長大,一度思鄉心切,在高中畢業後擬返回煙台幫助父親,但郭公不同意,她遂找到一位神學畢業生結婚,說服他前來登州宣教,並在男校,女校擔任教職。郭範妮跟一位瑞士移民學得特技:織花邊,她擬將這特技帶到中國來。那時在西方各國,花邊是婦女們的必需裝飾,高尚的睡衣,外衣,袍,手帕等總須鑲上花邊,此外家庭的檯布,吃茶或飯桌上盤墊以鑲花邊為高貴,此種風尚直到第一次大戰印花布盛行後始見衰微。
  郭範妮和夫婿在登州和煙台工作各三年,於甲午戰爭(1894)那年返國。可能由於戰爭或因解決子女的教育問題未再返回。行前她將教織花邊的工作交託馬茂蘭夫人。
  郭範妮返國時已育兩女一男,這男孩(George Price Hays, 1892-1978)長大讀軍校,專門砲科,入國防及參謀大學,在第一次大戰服務法國前線,獲得勛章兩枚,二次大戰參與西西里,意大利,諾曼第登陸戰,因精通法,德語言,以美國駐奧國佔領軍中將總司令榮銜退休,一生共獲勛章七枚。
  據郭女士今在土桑居住的長孫告:祖母在彌留前兩周之間和家人只用中國話交談,但無人聽得懂,由此可知她對中國感情之深厚。
  受託教織花邊工作的馬茂蘭夫人(Lily McMullan, 1866-1925)真正負起了責任,擴大成立了花邊學校,並着孤兒院的女孩子全部學習織花邊的技術。這間花邊學校就是培真女子小學的前身,多年後才加進初中,添設了培真男校,和建成一間禮拜堂,即十年前重開的奇山會堂。


馬茂蘭 James McMullan

  馬茂蘭(James McMullan, 1860-1916)夫婦本是中國內地會(China Inland Mission)的宣教士,奉派四川工作,因長期患病,可能是虐疾,醫生着他易地療養。內地會在煙台有一間中,小學,專為宣教士子女們而設,有醫務室和療病院。他夫婦見到鄉下前來謀生的甚苦,建議母會兼做些慈善工作,久無回應,他夫婦遂向英國各地的同道,同學,好友們呼籲,終得到支持。他組成一間實業差會(Industrial Mission),任務是將中國的手工出品運銷國外,以其利益來支持慈善事業。馬茂蘭開拓了以煙台為集散地繭綢的國外市場,次為花邊。時在1894年,即光緒二十年,是專門在海外推銷工藝品成功的第一家。我的二叔父出身英文館,曾在馬茂蘭手下做事,然後才創立自己的事業。


馬夫人 Mrs. McMullan

  馬夫人所辦的學校,供應着技術工人,長老會所設的英文館使馬茂蘭不虞合格的職員,實業差會在民國初年已成為山東最大的一間進出口公司,取名仁德和茂記,分行設青島和濟南,從業員二百人以上。
  馬夫人建立了煙台首間孤兒院,她半生致力於此以及花邊學校,她說服了道台,開拓了監獄佈道,教導女犯人織花邊,加以收購,使女犯們得些收入,藉以改善飲食,一度被譽為全市第一善士。
  煙台自開埠後,來自各縣及沿海各省的人多起來。聰明,勤奮的煙台人將以花邊為主的工藝品發展了刺繡檯布和髮網,並派人到國外去做推銷工作,同業公會名稱為“花邊公會”,是本地實力最強的,其中絕大多數是英文館即實益學館和馬茂蘭原有的職員,他訓練了沒法數計的國際貿易人才。
  煙台對國內沿海各省至大的輸出品是水果和海產。對國外的輸出除了花生和草帽編(辮)為外商操縱外,就是工藝品,煙台市五十年來直到七七事變為止的繁榮建築在手工品上,膠東各地的婦女賴以為生者先後應在數十萬人以上,皆拜基督教美國長老會宣教士之賜。
  今非昔比,事過境遷,試問今日能有甚麼人肯到一個陌生,落後,就是因你的膚色和種族不同,在工作旅行的場合,除了被辱罵,坐牛車,騎驢騾顛簸以外,還要忍受蠅,蚊,蚤,臭蟲等的騷擾?
  聖經約翰壹書第四章20節有一句話大意說:“既然不愛看得見的弟兄,怎能說敬愛看不見的上帝呢?”基督耶穌之道重在愛人如己。縱觀這些宣教士的一生,竟在異邦的人民身上終其一生,活活的實踐了愛人如己的教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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