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文走廊 ✐2009-03-01


“戰爭與和平”中的心靈成長與救贖

陳韻琳,蘇友瑞


  托爾斯泰(Leo Tolstoy, 1828-1910)寫完戰爭與和平War and Peace, 1869)後說,德烈(Andrew)與畢瑞(Pierre)都是值得讓人尊敬的人物。不是因為他們偉大,走在時代前端,思想非凡…,而是因為他們一直在努力的超越自己。
  的確,德烈與畢瑞有他們的幸運:他們正好活在一個大時代裏;正好遇上拿破崙這世界史上第一個以偉大的意識型態—自由,平等,博愛,吸引千萬有志之士追隨的英雄;正好處在俄國民族何去何從的十字路口;他們因戰爭而蛻變;因愛情而豐富自己…。
  但是我們也得承認,戰爭與和平這部小說中每個人物都活在這樣的大時代,卻是沒有超越自己。因此,德烈與畢瑞一定有他們的優點。

  德烈與畢瑞兩人有着根本的不同。德烈是個意志力強烈,企圖心旺盛,卻缺乏溫柔與愛的男人;畢瑞則是個哲學思維強烈,意志力與行動能力卻都很薄弱的男人。他們將因着他們所遇到的人與事,走出他們的缺點。

從追求偉大到退隱生活

  對德烈而言,拿破崙是不凡與偉大的象徵。
  德烈顯然對上流社會的庸俗厭倦到極點,因此,他也無法再愛恰好成為上流社會典型人物的妻子麗沙(Lise)。其實麗沙不是壞人,她只是無法超越從小到大養成的上流社會種種習慣。
  德烈離開她去戰場上,未嘗不是想尋找一個機會,讓自己不至於一輩子成為自己最痛恨的庸俗人物。他對拿破崙矛盾複雜的情感,也反映出這一點:想讓自己成為偉大。
  而幾乎讓他死去的受傷,與倒地那一刻看到的浩瀚的天,讓他明白英雄再是英雄,也不能成為偉大,一切都只是虛榮。這一刻他想到他的妻子,充滿悔恨。沒想到德烈終於戰敗死亡趕回家,卻是與妻子訣別的時候。
  於是德烈碰到人生中第一個精神危機:退隱。
  德烈的退隱,並不是一個超越自身的行動,主要是在於他只是逃避。他跟畢瑞說:“現在我對生命的智慧諫言,就是避免後悔和生病。”因此他不讓自己有任何企圖心,除了孩子,他也不再關切身外之事。他已無法再有任何把握:這世界上還有沒有一種目標,或配稱為偉大的事物,是真正值得被人追求的?萬一再將自己涉入追求,卻仍舊發現不過是自己的虛榮,怎麼辦?更何況,每一個理想抱負背後,可能都會加諸他人一些無法避免的傷害,事後也無法挽回補救。

思想與行動,心靈與肉體割裂下的虛無

  對畢瑞而言,拿破崙是意志力決斷力的代表。
  畢瑞是個擁有滿腦子天馬行空的思想,意志力卻異常薄弱的男人。他甚至無法抵抗酒肉朋友的誘惑,吃喝嫖賭樣樣都來,當然,他也就不可能對人生有甚麼計畫。不過,畢瑞內心裏的善良質樸,又讓他不至於道德跟着沈淪下去。於是,畢瑞變成腦袋和手腳,肉體和心靈徹底的不協調的人。
  德烈對畢瑞不落庸俗一直很欣賞,但也擔憂着畢瑞的意志薄弱。果真,畢瑞無法抗拒美色的誘惑,糊裡糊塗結了個政治婚。這婚姻就變成他最大的災難。
  於是畢瑞碰到生命中第一個精神危機:虛無。
  他的虛無來自對意義徹底的不確定,對是非徹底的不確定。虛無使他更加透過肉慾各種的滿足,來逃避腦海與心靈偶爾清醒時,必然帶給他的痛苦。

羅坦霞的直覺而感性

  托爾斯泰一直把羅坦霞(Natasha)放成伏筆,直到德烈的精神危機嚴重到不能再嚴重時,羅坦霞成為小說的重心了。托爾斯泰絕無法想像他筆下這個羅坦霞,吸引多少讀者的心,又有多少“托爾斯泰專家”想透過托爾斯泰生平研究,找到羅坦霞的原型。羅坦霞是“戰爭與和平”中刻畫最成功的一個人物。她的活潑,天真,誠懇,善良,在字裏行間躍動着幾乎要蹦出來。
  羅坦霞最重要的一個特點,就是她是個直覺而感性的人物。在她的世界裏,一切事情都是如此簡單易感,一輪暈月,一首歌曲都會感動她的心,一點點小變化,都會讓她快樂得不得了。煩惱難來易去,歡樂俯拾即是。
  德烈碰到她,心靈深處本應擁有,卻被教育壓抑掉的感性直覺被呼喚着,那退隱後不再言笑的深沈嚴肅變輕鬆了,最重要的是,他重新有了想要好好愛,好好生活,重拾年輕的願望。
  可是直覺易感的羅坦霞不是沒有缺點。托爾斯泰一直埋着伏筆,就是她因為太易被感動,根本無法分辨愛是甚麼。於是一場驚心動魄的勾引事件發生了。幸好羅坦霞是上帝寵愛的,因被家人發現而沒有墮落。
  羅坦霞這場移情別戀的事件導致德烈第二個人生中的精神危機:恨與懲罰。

宗教界對畢瑞的拯救與摧毀

  畢瑞呢,走出虛無,起初是靠着宗教。而後再回虛無,還是因着宗教。
  但這宗教,前者和後者有着本質上的差別。
  前者,是一個讓人尊敬的前輩談到的“以行動瞭解上帝”,這對缺乏意志力行動力的畢瑞而言,當然是個心靈療方。
  但是這也看出托爾斯泰的宗教觀:宗教,最重要的是在行動本身的證明能力,而不是在天馬行空的玄想。前輩說:“你不快樂,那就改變生活,因為上帝在生活中。過讓自己滿意快樂的生活,就會認識上帝,因為你遵從了上帝的旨意。”
  畢瑞曾經因為改變了自己的生活,真的很快樂。
  可是後來的宗教為何又摧毀了畢瑞呢?因為畢瑞進入了非常龐大的組織體系,裏面良莠不齊,虔敬者少,政教掛勾者多,單純的畢瑞無法分辨,漸漸就變成宗教組織倚重的“散財童子”。
  畢瑞又回到原先的精神危機:虛無。

羅坦霞與卡普能

  德烈是因着恨上戰場的。
  天意讓他二度重傷生命垂危。這次他赫然發現那勾引羅坦霞的寇楠通(Anatole)跟他一齊受到重傷,他在尚未認出他以前,還曾經因着一齊受苦而伴同他落淚。
  這件事撐開他的胸襟,看到愛的浩瀚是可以與仇人一同受苦彼此安慰。於是他想念羅坦霞,他渴望有機會讓她知道他不再恨她,已饒恕她了。
  上帝給了他機會,但也是羅坦霞的善良給了她自己機會。羅坦霞沒有想到她捨掉財富換取軍兵生命的行動,竟然使她有機會跟德烈見面。
  於是他們成為夫妻。德烈饒恕了羅坦霞,並發現自己比從前更愛她。羅坦霞呢,則是從這深刻的愛中,終於明白了單憑感性直覺所無法判斷出來的愛的深度。

  幫助畢瑞走過精神危機的是卡普能(Platon)。
  這個單純善良的小老百姓,腦袋簡單,卻有善良的直覺感受,與活潑的行動能力。他透過傳說故事說出他直覺理解的善良,透過樂天知命的每一天的生活,證明他實踐善良的行動能力。
  這完全是畢瑞欠缺的。畢瑞從他身上看到一種純樸,卻大而可畏的力量。
  其實卡普能與羅坦霞是類似的,只是一個屬下層社會,一個置身上流社會,一個是男性,一個是女性。

信仰與生活

  說到這裏,我們就可以理解托爾斯泰在戰爭與和平中的上帝理解。上帝不能只存在於抽象的,腦海中的,思維理性裏的;對上帝的理解必須也是直覺的,感性的,行動的,生活的。
  德烈與畢瑞生命中的精神危機,都跟欠缺這份“直覺的,感性的,行動的,生活的”有關。
  此外,認識上帝的信仰理解,必須要透過不斷豐富自己的生活而得。言談不及行動,思想不及生活。
  正因為這樣,羅坦霞與卡普能,才真正是戰爭與和平這本書中的靈魂人物。德烈與畢瑞,也必須不停經歷危機,又衝過危機。
  托爾斯泰說德烈與畢瑞值得尊敬,正是說他們這種一直在生活中誠實面對自己的危機,並努力跨過危機,豐富自己的坦然與真實。也因為這樣,他們才更能理解生活,理解上帝。
  經過重重危機的心靈成長,就在畢瑞和羅坦霞結婚,彷彿是畫下了句點。
  但畢瑞和羅坦霞婚後,其實還有蠻長一段,描述羅坦霞成為妻子和母親的生活,與畢瑞將加入十二月黨,抉擇參與進俄國重要的歷史。
  很多人不滿意這種結局。不滿意羅坦霞竟然要為瑣碎家事忙碌,畢瑞最後還是走向充滿理想抱負的雄心中。
  但我認為這一段很重要。
  托爾斯泰暗示了活潑純真的羅坦霞,仍要在當時社會對女性的期待中繼續完成自己的角色,而畢瑞也不是經過卡普能的影響後,只剩下光腳丫站在草地上的生活,再無雄心壯志了(這未嘗不是“退隱”!)
  婚後的畢瑞仍舊憂國憂民,渴望以行動參與進歷史,唯一不同的,是他心靈與肉體,思想與行動完整合一了。這仍是“生活”,是生命被豐富後的畢瑞選擇的生活。
  而我們也可以從這最後一段瑣碎的描述,連到托爾斯泰第二部長篇大作品安娜‧卡列尼娜Anna Karenina, 1877)中的列文,而看出這時期的托爾斯泰,是如此的理想澎湃,捨我其誰的面對俄國的歷史十字路口。

(作者陳韻琳和蘇友瑞為心靈小憩負責人。本文原載於心靈小憩,蒙作者允許同載於本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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