樂趣飄送 ✐2008-10-01


用一顆承擔苦難的心,愛這片大地

蘇友瑞

 

  有些音樂,在我聽起來感覺是那麼不同。在貝多芬的OP.131OP.133弦樂四重奏,他讚美的是承擔苦難;在莫札特的KV.364交響協奏曲與舒伯特的鱒魚五重奏,他們讚美的是掙脫束縛走向個人的自由自在;在大部分的中國古曲,我聽到的是對“致虛極,守靜篤”最高的呈現。這些不同的感覺在我心中的爭戰,可以說是我前半生的真實寫照了。

  我個人認為,藝術與我們深層的思考方式是相互影響的。如果一個文化的基本思維是主張出世,主張個人獨善其身社會便可以自動的兼善天下,那麼這種文化產生的藝術就會傾向“逍遙”感受的呈現;同樣的,浸淫在這種文化之後,個人也會同化成傾向以“逍遙”為人生終極意義的安身立命目標。處在深受中國文化影響下的台灣社會,繼承這種逍遙精神似乎是不能免的。

  於是很自然的產生一種音樂欣賞態度:如果追求“逍遙”的感受,很容易會在欣賞音樂時要求輕鬆愉悅,期待個人心情完全不受羈絆,因而選擇那些容易令人輕快適意的音樂。這種心靈的需求若是走的更深刻,就會傾向喜好“空靈”感的音樂,例如貝多芬的OP.111鋼琴奏鳴曲,布拉姆斯OP.116OP.118的鋼琴小品與莫札特的KV.570鋼琴奏鳴曲和NO.27鋼琴協奏曲。

  過去幾次學運抗爭中,面對許多無可奈何的現象,我的心一直感到強烈的痛苦,想趕快從這種心靈的重擔解脫—一則,我不知道做為一個改革者的最終意義何在?是否人生的目的僅僅在於強烈對抗社會上周而復始,永遠不竭的罪惡?二則,太多的挫折,人心的冷漠愚痴,除了理性的分析他們背後的社會文化思維,我能不能回答這些罪惡是為甚麼而存在的?有時,進行一次強烈的抗爭後,回到家裏面對夜晚繁星,心中不免生出強烈的恨意—為甚麼要為了這些冷漠愚昧的群眾付出心血?為甚麼天上不降下大火把這些罪惡的主政者消滅?當然,這些心底啃嚙的衝動終究只是一時;常常為了進行下一次抗爭,許多疑惑與挫折只能藏在心田。是否抗爭的熱情總是隱藏着冷冰冰的對現實世界之無耐與怨恨?我不知道,但是,我知道有太多人一但離開抗爭的戰場,這些冰冷的挫折感就會沒有阻礙的爆發而不可收拾;酗酒,玩女人,自我放逐與蓄意沉迷金錢,會不會是社會運動者退出第一線之後最大的考驗?

  我有我的方式。煩躁的遊行後,一首莫札特NO.27鋼琴協奏曲與一杯竹葉青便是最好的鬆弛。若是疑惑進行這些追求公義的實踐究竟有甚麼意義,那就來一首布拉姆斯OP.118的空靈音樂,把熱熱的心冷卻,不要思,不要想,世界就是自然的運行,我不過是自然的進行這些運動。把心靈的任何熱情全收拾起來,激動的街頭對峙後能立即安祥地神遊在貝多芬OP.111之太虛幻境,我的修行境界是否己經物我相忘了呢?隱藏在外表的熱情與激動之下,把情緒與思慮完全從內心趕除而不能絲毫憾動平靜的靈魂,我冷冰冰的在內心形成一塊石頭。

  使用這種“逍遙”的境界來超越現實生活的思慮與情緒,是一個可行的方式;但是,也許真正的答案被我忽略了。

  在杜斯妥也夫斯基的小說“卡拉馬助夫兄弟們”中,三弟伊萊莎因為敬愛的曹西瑪長老死後之異常現象被人污辱,從而產生極大的挫折與怨恨;因此懷着自我毀滅的惡意去見一個被社會不齒的女人格魯申卡,結果,由於認識到被視為墮落的女人其內心的真善美是這麼容易因為一點點真誠的關愛而激起,他因此仆倒在地面狂吻,發誓要永遠愛這片大地…這樣的激越心情在“逍遙”的心靈裏是不可思議的,甚至是有害修行的。但是,對一個社會運動者,要如何超越那些令人心痛的過去?是否人人可以藉“逍遙”而成為冷冰冰的一塊石頭,從此對個人陷身苦難的現實情況能甘之如飴?

  一但身為一個社會運動者,就會承擔了太多現實的苦難;不只自己的,還包括別人的—有無辜變賣成雛妓的山地少女,有親人被私刑暗殺的二二八家屬,有壓死在官商勾結下水土保持不良的住家人群。每次對一個社會議題發出正義的怒吼,便同時承擔了這些人的苦難。是否能夠像伊萊莎一樣,承擔着巨大苦難,仍然真心赤忱的愛這片大地?

  有一種音樂令我深深的震憾,它正是觸動這麼一個問題:你是否能承擔苦難,同時又赤忱的愛這片大地?

  布拉姆斯一生與克拉拉相戀,為着許多難解的理由與布拉姆斯自己個性上的孤僻,他把自己冷冷的縮成一塊石頭,生活裏只有音樂和克拉拉,這正是OP.116OP.118鋼琴小品集的寫照。當他預感克拉拉的死之時候,他面臨了強烈的苦難提問:布拉姆斯,你能使用OP.118終曲的神秘境界來超越克拉拉之死嗎?布拉姆斯馬上發現他無法再繼續當冷硬的石頭,他可以不在乎別人,不能不在乎克拉拉,超然的石頭就是因為對克拉拉的掛念而粉碎。若是不能忍受失去克拉拉,你要如何回答這個苦難的提問?布拉姆斯的答案就是OP.121四首“莊嚴之歌”。第一首歌承襲從鋼琴室內樂發展到OP.114豎笛三重奏那種極度的不安與驚悸,冷冰冰的石頭面對了克拉拉之死的提問,再也不能保持平靜了。第二首歌是布拉姆斯回顧弦樂室內樂的人間情感之作,這種情感在OP.111弦樂五重奏達到高峰,卻被布拉姆斯企圖成為冰泠石頭而一再否定;但是面對克拉拉之死,被OP.118壓抑的人間情感終究得完全的表白。正是克拉拉,敲碎了石頭而使布拉姆斯重新承擔人間的情感,結果就產生第三首歌來痛苦的宣告:他無法忍受失去克拉拉!糾纏的情感一直圍繞着第三首歌的音符,布拉姆斯企圖得到的答案是甚麼呢?在經歷沉重,肅穆,憂傷後,第四首歌竟然呈現些許歡愉,熱切與溫柔的眼淚;冰冷的石頭變成和煦的陽光,布拉姆斯,第四首歌結尾前的一聲狂烈高唱,你是否仆倒在地面狂吻?你是否表達了你坦然承擔着苦難,又真心熱愛這片大地?

  從此,有一種音樂令我“適意”,有一種音樂令我“扎心”。處在深受中國文化影響下的台灣社會,繼承逍遙的精神而習慣於莫札特KV.570鋼琴奏鳴曲或布拉姆斯OP.118鋼琴小品集對心靈的釋放,似乎是一件很自然,很適意的事。而聽到布拉姆斯OP.121四首莊嚴之歌與貝多芬OP.131弦樂四重奏,總是令我扎心─如何能承擔苦難同時又愛這片大地,是需要學習的。明明很扎心,不平靜,這種音樂我還是一再的欣賞;我不願輕易流逝任何一個答案,因為這種音樂憾動了人生困境最大的提問。

  毫無疑問的,目前分享藝術的人是很少會投入種“扎心”之感的;只因“適意”是人生最輕鬆的價值作為,“甚麼都是有意義的”,“甚麼都應該嘗試”這豈不是“人生適意而為”的最佳寫照?在目前這個價值失落的時代,要再講究“扎心”之感,恐怕得流落到古董博物館了…

  但是我不願被時代淹沒。

  從冰冷的石頭走出,壓抑的熱情,怨恨,激動一下子全沸騰;能夠克制自己永不犯錯,是一件多麼困難的事!由於自己墮落的經驗,認識到人類本來就有所不足;不是大眾愚昧,而是人類本來有限。這個世界許多人不需要靠修身養性成為永不犯錯的聖人,他們需要的是被救贖!然後,因着救贖的愛,一方面承受從正義性格而擔負的苦難,一方面用最赤忱的心愛這片大地。

  我還是不斷在學習,我仔細欣賞貝多芬最後六首弦樂四重奏,布拉姆斯四首莊嚴之歌與莫札特之安魂曲,然後尋找同樣是音樂愛好者而且同樣是一個對社會不義有重擔的人。我期待彼此的心靈交流,學習超越心中的怨恨與疑惑,同時又不失對人類社會的熱愛。但願有一天,能夠同樣仆倒在這片大地,瘋狂的發誓我愛它!

  讓我們一起來追尋:能夠因着社會正義或個人得失而承擔讓心靈難以負荷之苦難的人,你在那裏?是否你不斷的學習之後,你也能仆倒在大地對它瘋狂的熱愛?

(作者蘇友瑞為心靈小憩負責人。本文原載於心靈小憩,蒙作者允許同載於本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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