寰宇古今 ✐2006-05-01


邊城小故事

鄭國輝

 

  1984年十一月一日清晨,我收拾了行裝,乘“蒙古國營第一賓館”替客人準備好的房車,馳往烏蘭巴托火車站,甫出旅店大門,寒風撲面,白雪紛飛,以農曆來計,雖“時維九月,序屬三秋”,但關外早寒,在外蒙古,已是萬里冰封了。瞭望那灰暗的天空,地下一片潔白,只有車輪輾過的痕跡,南朝謝眺(385-433)的兩句詩:“寒城一以眺,平楚正蒼然”,挪用在這塞外風光,也頗貼切,十五分鐘後已抵達車站,早見到黑壓壓的一大堆人頭在候車室中。
  在室內等待那從莫斯科開來,橫渡西伯利亞,經蒙古進入中國的火車有點不耐煩,往外面一行,雖然室外寒風刺骨,呵氣成冰,但總比室內令人窒息的人氣好。驀然舉首,月台的景象,令我愕然─月台上早有男女老幼數十人,攜帶餐具,輕便傢俬,和家庭雜物等。他們哪裏像旅客,簡直是難民啊!我往這人群中一轉,早聽見他們用國語交談。其中有一身材瘦削,面帶病容的中年男子,遞我一包香煙:“先生,你是中國人嗎?請吸煙”,我婉謝了他,用生硬的國語和他交談。他的名字是冀明樸,最近蒙古有經濟排華之舉,所有在烏蘭巴托華僑經營的小生意都被收為國有。華僑失去了依籍,大批返回中國,冀明樸和他的家人就要乘這班車回到他的老家開封去。談話未到半句鐘,遙遙聽到火車的號角了,急步走回候車室,準備隨時登車。
  這是中國火車,設備相當豪華,有臥席,比我在蘇聯境內乘的火車,有雲泥殊別。和我同廂座的兩位德國人,在中亞細亞,西伯利亞,和烏蘭巴托時已結伴同遊多次,可以說得是“同途萬里人”了。大小山坡外,一片大平原,烏蘭巴托是這麼的荒涼,外蒙真是地廣人稀了。我想,蒙古本是中國的屬土,1920年代被蘇聯支持獨立。大桑葉破損了一大角(小學時讀地理,中國地形是桑葉一大片),不期然唸起駱賓王的四句詩:

二庭歸望斷,萬里客心愁,山路猶南屬,河源自北流。

心中不勝歔欷感慨。
  那望無涯際,草木不生的大概是那舉世馳名的戈壁大沙漠了。世界上有很多邊遠,阻隔的地方在我們的幻想中都富詩情畫意的。但當身處其境,也許會很失望,有“聞名不如一見”之感。戈壁亦如是。窗外既沒有甚麼看頭,漫漫長日,如何消遣呢?只有和兩位德國人奕國際象棋吧,現附記一趣事,這兩位德國人略懂英語,而我雖在大學時修了兩年德文,但已是近三十年前的事了,所以我們的對白是英德合壁,錯誤百出的。火車就在這無邊的瀚海中奔馳了十多個鐘頭。
  近半夜了,火車終於在一小鎮站上停下來,這就是蒙古邊城札門烏德。有蒙古巡邊官上車檢閱護照,行李等,鬧了一個鐘頭,我問管理車廂的人,可以到站上瀏覽片刻嗎?他點頭。
  雪下得很多,我有點後悔沒有穿大樓和踏雪靴,匆匆走入小站內。外面一片漆黑,也辨不出札門烏德城的外貌如何,我跟着排隊買熱茶和小點,在收錢處可出現了一尷尬的場面。那收錢女人拒收美元或英鎊,她只要蒙古幣,但我身上已沒有半分蒙古幣。就在這難為情的當兒,有人用國語向我說:“先生,這小小東西,讓我給你付錢好了”我回頭一望,是一滿頭白髮,長着一撇鬍子,年約六十多的男人,我向他點頭說“謝謝”。
  我們坐在小室內的一角,喝了一口熱茶,我便肆意批評蒙古政府的排華政策了,因為在我心目中,此人也是像冀明樸一樣,被逼離境的。他對我微笑:“先生,大概你是從英國或美國來的,不大明白此地的情況,我不想談官方的政策,我不是中國人,我的名字是古魯木兒,蒙古政府有任務派我到邊疆的,在業務上,我和中國人多有交往,我是很尊重中國人的。”當時我真羞得無地自容,急忙向他道歉,他笑說:“你們不是時常談民主嗎?你是有權批評任何政策的,何必說是失言呢?”我們交談了十五分鐘,我要趕回火車去,於是和他握手道別,他說:“海闊天空,若有緣分的話,後會有期的”但我回到月台時,火車已不見了影蹤!
  那時我的感受真是筆墨難以形容,憤怒,疑惑,惶恐兼而有之,月台上還有五位從北歐來的,三位從英國來的年青人,有一丹麥男子破口大罵,一英國女子哭了,我正在六神無主,另一丹麥人對我說:“你見到前面的燈火嗎?一定是二連浩特車站了,離這裏不會太遠,我們步行去吧。你懂得中國語,可以幫助我們過關”,不要說我全部證件都在車內,只穿單衣拖鞋,怎能在風雪中行走呢?我回答:“且慢,我認識一蒙古官在站內,他一定能給我們援手。”
  古魯木兒慢條斯理地喝茶,閱報,我急步走到他的面前,訴說我們的窘境,請求他電話通知二連車站,有部分旅客仍留在蒙古境內,他笑說:“你們不用着急,火車進廠換輪入中國境,一個鐘頭內一定回來,二連浩特離此有四十里,絕不能步行抵達”,我們立即放下了心頭大石,各人都在站內等候,於是我繼續和古魯木兒聊天。他諄諄問及美國的生活,但對蒙古的情況,語焉不詳,不願多說,我也不便強人之所難了,他的談吐顯露出他對中國文學的修養。
  果然,四十分鐘後,室內喇叭大聲用俄語,英語,國語廣播:“請各乘客立即返回車廂內,我們在五分鐘後便離此入中國了”,古魯木兒從懷中取出一張烏蘭巴托的明信片給我:“這是我的臨別贈物,希望你回家後,亦會記得此地的風情。”我對他說:“古先生,你能否隨我到火車嗎?我亦有物相贈。”
  從窗口我遞給古魯木兒檀香山Macadamia Nuts一罐,我道別:“古先生,再會了,這是地球另一面的產品,當你咀嚼此食品時,便會想到‘海內存知己,天涯若比鄰’的含義了。”火車繼續在黑夜中奔馳,二十分鐘後又停頓下來,播音在說:“二連浩特車站”,我思潮頓起,百感交集,從倫敦,經東歐,蘇聯,蒙古,萬里遨遊,終於抵達這懸念經年的赤懸神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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